夜似浸了墨的绸缎,连檐角悬着的铜铃都敛了声息,将栖月阁的厢房裹得密不透风。
唯有窗棂处漏进几缕月光,像被揉碎的银箔,轻轻覆在床榻的素锦被上,连带着女子肩头滑落的半角素色披帛,都染成镰白的霜色。
女子侧躺着,纤瘦的肩线在微光里若隐若现,此刻正睁着眼,目光空茫地落在床顶缠枝莲帐幔上。那暗纹在夜色中晕成模糊的影,恰似她心头纷乱的思绪,缠缠绕绕,理不清头绪。
“女子风尘,乃世道之过,非女子之错。”她的声音轻得像夜风拂过窗纸,刚出口便散在空气里,却又在心底轻轻荡开。
话音未落,脑海中便清晰浮起那道身影。栖月阁船舫之上,月白色衣袍垂落如流云,腰间系着的白玉佩在灯笼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江离眉峰微蹙时,眼底没有半分对风尘女子的轻视,只有坦荡的恳切,像一汪澄澈的泉,直直映进她心里。
她抬手抚过被面,指尖触到锦线绣就的兰草纹,冰凉的丝线却压不住掌心的暖意。
自记事起,脑海中就悬着一团奇异的“水团”,无形无相,却能随心意流转。
旁人话时,那“水”便会泛起涟漪:若是虚情假意的谎言,涟漪便浑浊如泥,裹着刺饶寒意;若是发自肺腑的真心,涟漪则清澈温软,像春日里融雪的溪水。
谎言是浑浊冷波,真心是澄澈暖纹。方才江离那句话落进耳中时,那“水团”竟荡起细碎的金芒,像揉进了星子,顺着她的思绪轻轻流转,连带着心口都暖了几分,这是她活了十六年,从未见过的纯粹与真诚。
思绪翻涌间,原本浅浅拢在眼睫的睡意早已消散无踪。
女子深吸一口气,右手轻轻一扬,指尖划过空气时似有微不可察的气流涌动。
下一秒,桌案上那盏绘着仕女图的青铜灯笼突然“噗”地亮起,橘色火光瞬间填满房间,将梳妆台的描金镜、衣架上搭着的绣花粉裙,还有桌角那盏猜灯谜赢来的花灯,都照得分明。
花灯是六角形的,每一面纱纸上都印着浅淡的花卉纹样,梅的疏影、兰的清雅在灯下若隐若现,灯座处系着的红流苏随夜风轻轻晃着,偶尔扫过桌角的青瓷瓶,发出极轻的“嗒”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像极了阁中姑娘们奏乐时垂落的丝带,悄悄晃着心事。
她赤足踩在铺着的羊毛地毯上,暖意在脚底蔓延开来,却压不住心口的躁动。走到梳妆台前,她望着那面椭圆形的铜镜。
镜面打磨得极为光滑,能清晰映出她的模样: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唇瓣泛着桃花般的嫩色,眼尾微微上挑,自带几分勾饶魅惑,可眼底深处,又藏着一丝不清的清冷,像覆着薄霜的湖面。
她没多看镜中的自己,只目光轻扫过那盏花灯,随即以手托腮,眼神飘向窗外。
夜风吹动窗棂,带来远处阁楼隐约的乐声,琵琶与玉箫交织,是客人们点的《霓裳曲》,此刻却勾不起她半分兴致,满脑子都是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还有那句落在心尖上的话,反复回响。
片刻后,她起身走到房间中央——这里是她平日练舞的地方,地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便跳幅度大的舞步,也不会山脚踝。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怔忡已被专注取代。
身体缓缓抬起手臂,像柳枝在风里轻摇,手腕轻转间,袖摆垂落如流水;腰肢柔软地扭转,裙摆散开如盛放的牡丹,裙上绣着的银线在灯火下闪着细碎的光,每一次转身都似有碎星坠落。
脚步轻盈得像蝴蝶点水,落地时悄无声息,转身时衣袂翻飞,发间插着的珍珠钗偶尔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混着窗外的风,竟有了几分丝竹和鸣的意趣。
整个厢房里,只有裙摆擦过地毯的轻响,橘色灯火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如一幅流动的仕女剪影。
一曲舞毕,她停下动作,气息依旧平稳,脸上没有半分红晕,仿佛方才那场耗费体力的舞蹈,对她而言不过是抬手间的事。
她走回梳妆台前,再次望向铜镜。
镜中面容依旧绝美,眼尾的魅惑与眼底的清冷交织,像一朵开在寒夜里的花。
她心念微动,脑海中的“水团”突然泛起涟漪,随心意流转间,镜中面容开始悄然变化——眉形渐渐变得平缓,不再似先前那般勾人,眼型拉成长细的丹凤眼,唇色淡成浅粉,方才的魅惑散去,只剩淡然飘逸的气质,像月下随风轻晃的竹影,清透却不张扬。
指尖在镜前虚握,指节微扣的弧度,恰是阁里人都熟悉的握笛姿势,连眉峰轻蹙的模样,都与鱼微云奏《秋江夜泊》时一般无二,仿佛下一秒就能听见她笛音里漫出的晚风,裹着江边的水汽,轻轻擦过耳廓,清越得能引动檐角的风铃。
眼眸轻轻一眨,她又动了念头。
镜中眉峰陡然上挑,眼尾收得更细,唇瓣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连下颌线都似锋利了几分,整个人瞬间染上清冷孤高的气息,像雪后独自挺立的寒梅,凛然却勾人。
指尖在镜沿轻轻一弹,那利落的姿态竟与柳逐水拨琵琶时如出一辙,抬眼时眼底的桀骜,藏着和她弦音同源的锋芒——快弹时是金戈铁马,似有千军万马踏过疆场;慢捻时是低语诉情,像藏着不尽的心事。
让人恍惚间似见她抱琴而立,指尖在弦上轻拢慢捻,琵琶声裹着寒意,从雕花窗棂漫出去,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鸟。
不过片刻,她指尖在镜沿轻轻一点,镜中面容再变——眼型圆了些,像浸在水里的杏核,眼尾泛着淡淡的红,像刚哭过一般,鼻尖微翘,唇瓣轻抿时带着几分委屈,连眉梢都垂着软意,眼含秋水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指腹若有似无地在镜前划动,像按在箫孔上的轻柔,那泫然欲泣的神态,正是祝幽怜吹《思归引》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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