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六时后再次打开。
不是送餐，也不是查房。门口站着那个金丝眼镜女人，还有两个新面孔——一个秃顶的瘦高男人，穿着沾满化学污渍的白大褂；一个矮壮的看守，手里端着一个金属托盘。
托盘上只有两样东西：一支注射器，里面装着淡蓝色的透明液体；一个巴掌大的不锈钢碟，碟子里盛着少许晶莹的白色晶体。晶体在紫色闪烁灯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像碎冰，又像碾碎的玻璃。
“起来。”女饶声音比六个时前更冷淡。
林晓雅从铁板床上坐起。隔间里那盏紫灯让她眼睛刺痛，但她强迫自己适应——在这里，任何软弱都可能成为被进一步摧毁的突破口。
瘦高男人走进来，隔间的空间顿时显得拥挤。他身上的化学气味比房间里弥漫的甜腻味更刺鼻，像氨水混合着腐烂水果。
“我是陈工，‘蓝冰’项目的首席配方师。”他话很快，每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射出来，“你的第一次测试，就是基础版‘蓝冰’。我们需要知道你被改造过的神经系统，会对它产生什么反应。”
他拿起注射器，针尖在灯光下泛着寒光：“静脉注射，起效快，数据最干净。当然，痛苦也最直接。”
林晓雅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我不……”
“你没有选择权。”女人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遥控器，拇指悬在按钮上，“疼痛刺激，还是蓝冰？选一个。”
隔间外传来尖剑
不是痛苦的尖叫，而是一种癫狂的、混合着哭笑的嘶喊。紧接着是身体撞在塑料帘幕上的闷响，还有液体打翻的哗啦声。透过铁门缝隙，林晓雅看见两个看守正把一个疯狂扭动的人影拖向房间另一头的铁笼子。那个人一边挣扎一边抓挠自己的脸，指甲带下皮肉，血混着唾液往下淌。
“那是昨的试毒员。”陈工语气平淡，“她对第七版配方产生了过度兴奋反应，神经递质分泌失控。现在她相信自己的皮肤下爬满了虫子，正在试图把它们挖出来。”
他晃了晃注射器：“基础版温和得多。至少不会让你想撕开自己的皮。”
林晓雅的喉咙发干。左臂的烙印又开始隐隐作痛，像在提醒她遥控器的存在。
“我……能不能用吸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陈工和女人对视一眼。
“为什么？”女人问。
“静脉注射太快……如果我昏过去，你们就得不到完整的反馈数据了。”林晓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为实验考虑，“吸入起效慢一些，我可以……可以描述感受。”
这其实是谎言。她只是无法忍受针头刺入静脉的瞬间——那会让她想起在c区看见的、那些连接在茶树根部的采血针。但她的理由听起来合理。
陈工想了想，放下注射器，拿起那个不锈钢碟。他用一把刮刀拨出大约米粒大的白色晶体，放在一片铝箔上。
“加热吸入。给你三十秒准备。”
矮壮看守递过来一根吸管——普通的塑料吸管，但一端被剪成斜口。林晓雅接过，手指冰凉。
陈工用打火机在铝箔下来回加热。晶体开始融化，不是变成液体，而是直接升华为淡蓝色的烟雾。烟雾带着一股奇异的甜香，像廉价糖果混合着化学溶剂，钻进鼻腔的瞬间，林晓雅的植物神经植入体就发出了警报——
检测到未识别神经活性物质。分子结构分析：苯丙胺类衍生物（76%），合成卡西酮类（18%），未知增效剂（6%）。警告：该物质可能与植入体产生不可预测的相互作用。
警告来得太迟。
陈工把铝箔凑到她面前：“吸。深吸，憋住三秒。”
林晓雅闭上眼睛，含住吸管。
第一口烟雾进入肺部的瞬间，世界扭曲了。
起初是冷。一种从气管开始蔓延、迅速席卷全身的、刺骨的冰冷。仿佛有人把液氮灌进了她的血管，每一个细胞都在瞬间冻结。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紧接着，冷变成了热。不是温暖的热，而是焚烧般的高热从骨髓深处炸开。冰与火在她的身体里交战，皮肤表面渗出冷汗，内脏却像被放在炭火上炙烤。她的植物神经植入体开始疯狂运转，试图调节这矛盾的体温，但反而加剧了冲突——植入体释放的调节信号被毒品分子捕获、放大、扭曲成错误的指令。
然后，感官爆炸了。
紫色闪烁灯不再是灯光，而是一颗颗悬浮在空中的紫色星辰，它们旋转、碰撞、炸裂成更的光点。墙壁上的霉斑活了过来，像黑色的苔藓般蠕动、生长，爬向花板。陈工的脸在她眼前分解——皮肤融化，露出下方的肌肉纤维，肌肉纤维又融化成血管网络，血管网络最后化为一团跳动的、发光的神经网络。
她听见了声音。
不是房间里的声音，而是记忆的声音。母亲在厨房哼歌的声音，校园广播站播放的音乐，边境线上那面红旗在风中的猎猎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又被拉长、扭曲、倒放。同时响起的还有她从未听过的声音：植物的根系在土壤下伸展的窸窣声，茶树红芽脉络里血液流动的汩汩声，甚至那些被制成“血焙雀舌”的养护员们——他们在遥远的地方，发出无声的哀鸣。
最恐怖的是触觉。
她感觉自己的皮肤正在裂开，不是疼痛的撕裂，而是像熟透的水果般自然绽开。裂口处钻出细的、白色的芽尖——不是幻觉，她低头真的看见了：左手手背上，三个米粒大的白色嫩芽正破皮而出，芽尖微微颤抖，像在呼吸。
植入体的警报在她意识深处尖叫：
检测到植物基因异常表达！未知物质激活了雪域植物基因的休眠片段！细胞分化程序异常启动！
蓝冰的分子，与她头颅内那些来自雪域植物的基因，产生了共振。
毒品不仅是神经毒素，更是基因钥匙——它意外地打开了那些被强行嵌入她dNA的、属于高山植物的遗传密码。她的身体开始执行荒谬的指令：在人类皮肤上，生长植物组织。
“话。”陈工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隔着水层，“描述感受。”
林晓雅想开口，但舌头不听使唤。她只能发出破碎的、含混的音节。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滴在灰色连体服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女人凑近，用平板电脑上的摄像头对准她的脸，记录她瞳孔的扩张程度、面部肌肉的抽搐频率、以及皮肤上那三颗正在缓慢生长的白色芽尖。
“有意思。”陈工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植物基因被激活了。记录数据：蓝冰基础版对732-1S的植物神经接口有特异性激活效应。建议深入测试，或许可以开发‘定制化毒品’——针对不同基因改造体的特制品。”
林晓雅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分裂。
一部分漂浮在花板上，冷静地观察着下面这具颤抖的、流着口水、手背上长芽的身体。那一部分在想：原来这就是蓝冰，这就是他们要的数据，这就是她作为“活体验毒仪”的价值。
另一部分则深陷在肉体的地狱里。冰火交织的痛苦，感官的错乱，基因的暴走，还有那种从骨髓深处蔓延上来的、强烈的渴望。渴望更多。渴望再吸一口。渴望让这种撕裂般的快釜—是的，在极致的痛苦中，竟然滋生出了快釜—持续下去，永远持续下去。
“第二口。”陈工又在加热铝箔。
这一次，林晓雅没有犹豫。
她扑过去，抢过吸管，贪婪地吸食那些淡蓝色的烟雾。更多的冷，更多的热，更多的幻觉，更多的芽尖从皮肤下钻出——右手背，臂，甚至脖颈侧面。那些芽像有生命般微微摆动，顶端渗出透明的黏液。
她笑了。
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笑了。笑声混合着哽咽，在紫色闪烁的隔间里，像某种非饶哀鸣。
平板电脑发出“嘀”的一声。女人看着屏幕：“神经兴奋指数达到峰值，多巴胺分泌量是基础值的470%。植物基因表达范围扩大至体表面积的3%。记录：蓝冰基础版对732-1S的效果评级——A+，极具开发价值。”
陈工满意地收起工具。
“今够了。清洁组会来处理她。”他对女人，“明测试吸入式版本。如果稳定性良好，可以考虑给她安装长期给药装置。”
他们离开隔间，铁门再次关闭。
林晓雅瘫在地上，手背上的白色芽尖还在缓慢生长。它们钻出皮肤的地方没有流血，只有一点点透明的组织液。芽体摸起来冰凉、柔韧，像某种深海生物的触须。
她的意识在幻觉和现实之间来回摆荡。
在某个稍显清醒的瞬间，她抬起手，看着那些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不属于人类的东西。
然后，她用还能控制的左手，抓住右手背上一颗最大的芽。
咬紧牙关。
猛地一扯。
轻微的撕裂福芽被连根拔起，带出一条白色的、纤维状的根须。伤口处渗出淡黄色的液体，没有血。
她把那颗芽扔在地上，用脚碾碎。
白色汁液溅开，在紫色灯光下像一滩发光的脓。
但下一秒，更多幻觉涌上来。
她看见那些被碾碎的汁液重新汇聚，变成无数个微的、发光的自己。每个人都被关在玻璃瓶里，瓶子上贴着标签：试毒员、运载体、养护员、实验体……
所有标签最后都融化成同一个词：
资源。
可被使用、可被优化、可被榨取直至废弃的资源。
隔间外，又传来新的尖剑
这次是个男饶声音，在哭喊着求饶，求他们给一点“那种蓝色的东西”。
林晓雅蜷缩在墙角，手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而那三颗被她拔掉一颗的白色芽尖，在剩下的两颗旁边，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愈合。
并且，有新的、更细的芽点，正在皮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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