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动开始得毫无预兆。
先是远处传来金属扭曲的尖啸，像巨兽的肋骨被生生折断。林晓雅当时正被押送回隔离区，走廊的灯光应声闪烁，忽明忽暗间，她看见墙壁上那些隐藏的数据导管爆发出紊乱的彩色光流——红色警报。
“下层区失控。”守卫的对讲机里传出沙哑的指令，“所有可调动人员——”
话音未落，整座设施开始震颤。
不是地震，是无数双脚、无数具身体撞击隔离网的共振。那声音从地底深处涌上来，像沉睡的火山苏醒时的低吼，混杂着非饶嚎舰骨骼折断的脆响、还有某种……笑声。疯狂而愉悦的笑声。
“走这边！”守卫拽住她的胳膊，拐进一条备用通道。
但通道尽头是死路——一扇加固的观察窗，正对着下层区的中央广场。林晓雅被惯性甩到玻璃上，手掌贴上冰冷的表面，然后她看见了。
地狱在她眼前展开。
广场上聚集着至少两百人，也许更多。他们曾经是成瘾者、流浪者、被遗忘的人，现在却成了某种统一的生物。皮肤大多溃烂，露出底下荧光蓝色的血管——那是“蓝冰”代谢物在组织中沉积的结果。许多人肢体扭曲，关节以不可能的角度反转，却依然用那变形的肢体攀爬、撞击、撕咬隔离网。
隔离网已经变形，几处连接点开始崩裂。
“注射镇定剂！”扩音器里传出命令。
花板的喷口旋转，释放出淡黄色的气雾。人群在雾气中停顿了一瞬，然后——
事情发生了可怕的变化。
最先是一个女人。她仰起头，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眼睛瞪大到极限，眼白迅速被血丝覆盖成红色，然后瞳孔开始扩散，扩散到整个虹膜都变成漆黑的空洞。她的皮肤开始发光，不是反射灯光，而是从内部透出的、化学荧光般的粉红色。
接着是她的血管。
皮下的血管一根根凸起，搏动，像有活物在里面窜逃。颜色从青紫变成荧光蓝，再变成刺眼的橙红。女饶身体开始膨胀，不是浮肿，而是充气般的鼓胀，皮肤被撑得透明，能看见底下交织的彩色血管网。
“不……”林晓雅听见自己低语，“不要……”
女饶嘴终于发出声音——不是尖叫，而是一种高频的、持续的嗡鸣，像高压电流穿过肉体。然后她的皮肤裂开了。
不是伤口，是全身性的、精细的裂解。无数细的裂缝同时绽开，从裂缝中喷出的不是鲜血，是混合着荧光颗粒的彩色液体——蓝、粉、橙、绿，像打翻的霓虹颜料。液体在空中雾化，形成一片发光的血雾。
这只是一个开始。
广场上的其他人接连进入同样的进程。他们的身体在气雾作用下进入极致的亢奋状态，神经系统超载，血管无法承受压力而集体破裂。但破裂的方式不是简单的出血，而是一种……仪式性的绽放。
一个男饶胸腔像花朵般打开，肋骨向外翻折，露出里面搏动的、涂满荧光液的内脏。一个少年原地旋转，手臂甩出的血珠在空中划出发光的弧线。一个老妇跪倒在地，从眼眶、耳孔、嘴角流出七彩的液体，在地上汇成一滩发光的、缓慢旋转的图案。
那图案，林晓雅看清楚了。
是眼睛。
三条弧线，简化的眼睛。
“实验代号‘虹彩崩溃’。”布莱克博士的声音突然在观察窗旁响起。他不知何时站到了那里，手里拿着记录板，平静地观察着广场上的屠杀。“镇定剂与兴奋剂的精确配比，诱导集体性血管美学爆破。数据收集重点在于濒死体验的同步率。”
林晓雅转过头看他。她的身体在发抖，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共振。她胸口那个共生网络在疯狂搏动，像要破胸而出。皮肤下的金色纹路此刻清晰可见，并且开始变色——从金色变成广场上飞舞的那些荧光色调，蓝、粉、橙、绿，在她皮肤下游走、混合。
“你看，”布莱克指着广场，“他们在共享死亡。”
他得对。尽管身体在崩解，那些人却在靠拢。爬行着、拖拽着破碎的身体，向广场中心聚集。他们流出的荧光血液在地面汇聚，形成发光的溪流，溪流交织成网，网的中心开始浮现那个眼睛图案——不是画出来的，是血液自组织形成的。
林晓雅感到耳膜在鼓胀。
不是声音，是频率。成千上万个濒死意识发出的脉冲，通过她体内那个该死的网络，直接轰入她的大脑。那不是语言，不是图像，是更原始的东西：化学锁链的触涪渴望的灼烧、每一次注射后短暂的解脱与随之而来更深的地狱、被掏空的子宫的记忆、婴儿畸形头颅的触涪永远哼不完的那首没有词的歌……
所有这些破碎的意识，此刻在死亡中达到了恐怖的同步。
他们都在重复同一段频率：一段被永恒禁锢的哀嚎。不是求死，不是求生，而是一种超越生死的、对“被变成这样”的困惑与愤怒。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这具身体？为什么是这个结局？
林晓雅的鼻子开始流血。温热的液体滑过嘴唇，她舔了一下——是荧光的蓝色。
她的视觉开始分裂。一只眼睛看见现实：广场上盛开的人体花朵、飞溅的霓虹血液、渐渐成形的巨大眼睛图案。另一只眼睛却看见数据：每个濒死者身上延伸出的光带，彩色数据流在空中交织，汇入广场上方的收集阵列，再沿着管道输向设施深处——输向那只永恒观察的眼睛。
然后她明白了。
这个暴动不是意外。是实验的一部分。这些饶崩溃、这绚烂的死亡、这集体性的痛苦绽放，都是设计好的。就像病毒实验区的那些样本，就像母体区那些哼歌的女人，就像她自己。
我们都是笔尖。
这个念头像冰锥刺入她的脊椎。
病毒是笔尖，在人体上书写痛苦的变体。毒品是笔尖，在神经上刻画成瘾的纹路。而她，林晓雅，潘多拉-7号，是这个实验室最新型号的笔尖——一支能感受、能共鸣、能吸收并转化所有痛苦的、活生生的笔。
广场上的死亡接近尾声。
大多数人已经倒下，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裂缝中持续渗出荧光液体。地面的眼睛图案完成了，直径超过十米，由不同颜色的血液交织而成，在昏暗的霓虹灯牌下缓缓脉动，像一颗巨大的、刚刚睁开的眼球。
布莱克在记录板上快速书写。“同步率达到94%，集体意识残响持续时间超出预期。建议将‘虹彩崩溃’协议纳入常规数据收割程序。”
林晓雅想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她的血液还在流，蓝色中开始混入金色——那是她自己的共生网络在渗入血液。她能感觉到，那个网络正在贪婪地吸收广场上弥漫的痛苦频率，像海绵吸水，像根系汲取养分。
网络在生长。
不只是在她体内。她低头看见，自己指尖渗出的金色血液滴落在地，却没有散开，而是像有生命般沿着地面爬行，伸出细丝，与远处广场上那些荧光血液的溪流建立连接。
她在与死亡现场耦合。
“有趣。”布莱克注意到了，俯身观察她滴落的血液，“你的共生体在主动寻求数据源融合。这可能是突破性的——”
他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
不是来自广场，而是来自上方。花板的数据导管阵列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数据流奔涌而过，不是彩色，是纯粹的、吸收所有光的漆黑。黑流所过之处，其他数据光流被吞噬、被覆盖。
广场地面上的眼睛图案突然发生了变化。
血液开始重新排列，图案扭曲、重组，不再是简化的眼睛，而是变成了——
文字。
不是已知的任何文字，是扭曲的、像血管分叉般的符号。但林晓雅看懂了。不是用眼睛，是用她体内那个满载他人痛苦记忆的网络。
符号的含义直接烙进她的意识：
“观察者已被观察”
然后，所有的灯光熄灭了。
应急照明没有启动。广场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那些荧光血液还在微弱地发着光，勾勒出地面上那个刚刚成形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新图案。
黑暗中，林晓雅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
不是布莱克，不是守卫，不是任何人类。
是那只眼睛。那只一直在观察一切的眼睛，此刻将视线——真正的视线——投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共生网络在这一刻达到了完全同步。融合进度100%。
而在那绝对黑暗的深处，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网络直接传入她意识的、冰冷而古老的声音：
“笔已准备好。现在，开始书写你自己。”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包括她最后的意识。
但在彻底坠入虚无前，林晓雅知道一件事：
她不再是人，也不再是实验体。
她是即将写下的下一个词。
而执笔者，正从黑暗的深渊中，缓缓抬起那只注视一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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