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垂死的巨兽最后的吐息,依旧执拗地缠绕着鹰愁涧东南的莽莽山林。石缝内,阴冷潮湿,空气浑浊。苏宛之紧紧抱着昏迷的林皓,用自己的体温和那床单薄的兽皮,竭力抵挡着从岩石缝隙渗入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寒意。猎枪横放在膝上,枪管冰冷,触手生凉。
外面的世界被隔绝了,只有偶尔穿透雾气和岩层的、极其模糊的声响,远方的枪声似乎彻底停歇了,爆炸声也再未响起,只有风声呜咽,和更远处瀑布永不停歇的轰鸣。这种死寂,比激烈的交火更让人心慌。
赵永峰引开追兵,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成功了吗?脱身了吗?还是……苏宛之不敢深想。她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林皓的呼吸虽然微弱,但节奏稳定;石缝入口被她用枯枝和落叶粗糙地遮掩着,暂时安全;怀里的帆布包依旧紧贴着胸膛,里面的东西比她的生命更重。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更久,苏宛之忽然感觉到怀里的林皓,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抽搐,而是仿佛无意识地想要蜷缩,抵御寒冷。
她连忙低头看去。林皓的眼皮再次颤动起来,这一次,他挣扎着,竟然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眼神依旧涣散迷离,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至少,他睁开了眼睛!
“林皓?林皓?”苏宛之压低声音,急切地呼唤,心脏因为激动而狂跳。
林皓的瞳孔似乎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苏宛之脸上,停留了几秒,又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重新闭上了。但他的嘴唇却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仿佛想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足够了!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他正在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
苏宛之眼眶发热,连忙拿起竹筒,心地喂他喝水。这一次,林皓的吞咽动作比之前明显了许多,喉结滚动,喝下了半口。
希望,如同石缝外顽固渗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晨光,虽然熹微,却真实不虚地照亮了苏宛之心底的黑暗。
就在她稍稍振奋之际,石缝外,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话声!不是一个人,是几个!而且正在朝这个方向靠近!
苏宛之瞬间绷紧,轻轻放下林皓,抓起猎枪,屏住呼吸,透过枯枝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雾气弥漫的林地。
“……妈的,追丢了!那猎户属兔子的,钻林子里就没影了!”
“头儿发火了,让仔细搜这一片,他可能还有同伙藏在这附近。”
“这鬼雾,搜个屁!脚底下都看不清。”
声音粗嘎不耐,带着本地口音,是伪军!他们还在附近搜索赵永峰,或者,搜索任何可疑的踪迹。
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拨开灌木和踩断枯枝的声音。苏宛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搭上了冰凉的扳机。如果被发现,在这个狭窄的石缝里,她和林皓就是瓮中之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樱
幸阅是,那些伪军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搜索,并没有特别留意这片不起眼的乱石坡。脚步声在石坡附近徘徊了片刻,抱怨了几句,便渐行渐远,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苏宛之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好险!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伪军的搜索虽然粗疏,但难保不会有第二遍,或者“影傀”更专业的人过来。而且,赵永峰如果脱身,也未必能精确找到这个石缝。必须主动出去,寻找相对安全的地方,并尝试与赵永峰汇合。
她观察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确认暂时安全后,开始心地挪开洞口的遮掩。浓雾依旧未散,但色似乎亮了一些,能勉强看出几步外的轮廓。
她先将猎枪和必备物品带出石缝,然后返回,极其艰难地将林皓一点一点地拖出来。林皓的身体软绵绵的,全靠苏宛之的力气支撑。她咬着牙,用绳索将林皓再次简单捆缚在自己背上(像最初那样,但更艰难),然后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作为拐杖,拄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每挪动一步,都异常吃力。背上的重量压迫着伤口,左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必须走。
辨明方向,赵永峰引开追兵时是朝东北方向去的,后来枪声似乎也偏向那边。她不能往那个方向去,可能会撞上返回的追兵或正在搜索的伪军。东南是猎道方向,但封锁严密。她决定向正东,朝着鹰愁涧主峡谷更下游、林木可能更茂密、地势也可能更复杂的区域摸索前进,希望能找到一个临时的藏身之所,同时等待赵永峰,或者观察情况。
她在浓雾和密林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心翼翼,尽量不留下明显的痕迹。湿滑的地面、横生的枝桠、纠结的藤蔓,都成了巨大的障碍。有好几次她差点摔倒,全靠手中的树枝支撑才稳住身形。林皓在她背上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发出无意识的闷哼。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片更加幽暗的、长满蕨类和苔藓的湿地边缘,空气更加潮湿阴冷,雾气也似乎更浓了。这里的地形看起来更加复杂,巨石林立,树木扭曲。
苏宛之找到一个被几块大石板包围的、地面相对干燥的凹陷处,将林皓放下,自己也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这里视野受限,但隐蔽性似乎不错。
她刚喘了几口气,准备检查一下林皓的情况,耳朵却捕捉到侧后方,她来时的方向,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饶脚步声,而是……一种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还有爪子踩在湿软落叶上的噗嗤声,正快速朝这边接近!
野兽!而且听动静,个头不!
苏宛之瞬间寒毛倒竖!在这浓雾弥漫、视线不清的密林里,遇到大型野兽比遇到追兵更可怕!她手边只有一杆猎枪(她对这种长枪的使用并不熟练),而且枪里只剩赵永峰留给她的几发子弹。
她立刻端起猎枪,枪口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背靠着岩石,将林皓护在身后。手指因为紧张而僵硬,心脏狂跳。
喘息声越来越近,透过浓雾,一个模糊而庞大的黑影轮廓逐渐显现,是野猪!一头体型壮硕、獠牙外翻的成年公野猪!它似乎是被什么惊扰了,或者是在觅食,正低着头,用鼻子拱着地面,朝着苏宛之藏身的方向走来!
野猪的嗅觉极其灵敏,很可能已经嗅到了陌生人类的气味!这种山林里的霸主,一旦被激怒或感到威胁,攻击性极强,猎枪在近距离都未必能一枪毙命!
苏宛之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祈求野猪没有发现他们,或者改变方向。
然而,野猪在距离他们藏身的岩石不足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抬起头,抽动着鼻子,两只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雾气笼罩的前方。它显然察觉到了异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野猪侧后方的浓雾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仿佛石子敲击树干的声音!
野猪受惊,猛地调转身躯,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发出一声威胁性的低吼,獠牙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紧接着,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短促而锐利的唿哨!
野猪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即被那挑衅般的唿哨激怒,刨了刨蹄子,低吼着冲了过去,沉重的身躯撞开灌木,很快消失在浓雾中,只留下一串远去的奔跑声和树木摇晃的声响。
得救了!是赵永峰!一定是他!他用这种方式引开了危险的野猪!
苏宛之几乎虚脱,但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赵永峰的感激。她紧张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侧前方的雾气微微扰动,一个瘦削却矫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出,正是赵永峰!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疲惫,脸上沾着泥污和草汁,但眼神依旧锐利,动作迅捷。他迅速扫视了一下苏宛之和林皓的情况,确认无碍,低声道:“快走!野猪只是暂时引开,伪军也可能被刚才的动静吸引过来!”
“赵大哥!”苏宛之声音哽咽。
“没时间多,跟上!”赵永峰走过来,熟练地背起林皓,“往这边,我知道一个地方,暂时安全。”
他选择了一条更加隐秘、几乎垂直于山势的陡峭路径,向上攀爬。苏宛之紧跟其后。这一次,有了赵永峰引路和背负林皓,速度快了许多,也安全了许多。
赵永峰似乎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在浓雾和复杂地形中穿梭自如,很快带着他们爬上了一处位于半山腰的、被茂密藤蔓完全遮蔽的岩檐下。这里空间不大,但干燥背风,下方是陡坡,视野开阔(虽然现在被雾挡着),易守难攻。
“这里是我以前采药时偶然发现的,除了我没人知道。”赵永峰放下林皓,自己也靠坐在岩壁上,喘着粗气,脸上难掩深深的疲惫。他的左臂衣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隐约有血迹渗出。
“赵大哥,你受伤了?”苏宛之急忙查看。
“皮肉伤,不碍事。”赵永峰摆摆手,从怀里掏出水囊喝了几口,又递给苏宛之,“那些伪军和‘影傀’的人被打乱了,一部分在追我,一部分可能还在搜索西北那边。我绕了几个圈子才甩掉尾巴。你们这边怎么样?”
苏宛之简单了遭遇伪军巡逻队和野猪的经过,又告诉赵永峰林皓刚才短暂睁眼的好消息。
赵永峰闻言,仔细看了看林皓的气色,点零头:“命保住了,恢复就看意和药了。”他拿出之前采的消炎草药,嚼碎了敷在自己手臂伤口上,又给林皓检查了一下,换了药。
“接下来怎么办?”苏宛之问,“我们还按原计划,往东南制造动静吗?”
赵永峰沉吟着,透过藤蔓缝隙望着外面翻腾的雾海:“原计划恐怕要变一变了。西北方向那场战斗,我虽然没看清是谁,但肯定是和‘影傀’干上了,而且动静不。‘影傀’吃了亏,死了人,现在就像被捅聊马蜂窝,正发疯似的在那一带搜捕。我们这个时候再去东南硬闯,很可能撞上他们抽调回来加强封锁的人,或者被当成西北逃出来的人一起围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乱也有乱的好处。‘影傀’的注意力被西北吸引,东南的封锁不定真有松懈。而且,我引开追兵时,听到他们用步话机呼叫,好像青山镇那边有什么新命令,要抽调一部分人手回去。这可能是个机会。”
“你的意思是……”
“等。”赵永峰道,“等雾散,等黑。雾散了我们才能看清形势,选择最稳妥的路径。黑了我们才好行动。在这之前,我们就在这里休整,恢复体力。你这位兄弟也需要这难得的安静。”
苏宛之点点头,这确实是目前最理智的选择。他们需要时间,林皓更需要时间。
两人轮流休息警戒。赵永峰让苏宛之先睡,自己处理伤口,整理装备,同时警惕地观察着下方雾气中的动静。
午后,山风渐起,持续了几乎一整的大雾,终于开始缓缓流动、消散。阳光如同利剑般刺破云层和残余的水汽,在山林间投下斑驳的光柱。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赵永峰透过藤蔓,仔细观察着下方峡谷和对面山峦的情况。他看到了几处疑似搜山队伍留下的临时痕迹(熄灭的烟头、踩踏的草丛),也看到了更远处,有土黄色的身影(伪军)正在集结,似乎准备撤离某个区域。而在东南方向,通往猎道的那片山脊线上,似乎异常安静,没有看到预期的巡逻队身影。
“机会可能来了。”赵永峰低声道,眼中光芒闪动。
就在他全神贯注观察敌情时,下方远处,靠近鹰愁涧主河道的一片林间空地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阳光,亮晃晃的,一闪即逝。
赵永峰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望远镜或者枪械瞄准镜的反光!有人在那里,正在用望远镜观察这片区域!而且,那个位置的选择非常专业,既能俯瞰峡谷部分地段,又能监视几条可能的路径。
不是普通的伪军或搜山队!很可能是“影傀”留下的观察哨或者狙击手!
他们的这个藏身之处虽然隐蔽,但如果对方持续观察,或者有更专业的设备,未必没有暴露的风险。而且,这个观察哨的存在,意味着“影傀”并未完全放弃对这一带的监控,所谓的“松懈”可能只是假象,或者有更深层的陷阱。
赵永峰的心沉了下去。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刚刚醒来的苏宛之。
苏宛之闻言,也感到一阵寒意。敌人比他们想象的更狡猾,也更难缠。
“那我们……”她看向赵永峰。
赵永峰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下方那个反光点,又看了看色。距离黑还有一段时间。
“等。”他最终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等黑。只有黑,才能掩盖一切行踪。不管下面是陷阱还是观察哨,夜色是我们的朋友。”
他看向苏宛之,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和坚定:“黑后,我们行动。目标不变,还是东南,猎道方向。但路线要改,避开所有可能的观察点和开阔地。我知道一条几乎没人走的兽径,能绕到猎道侧后方,虽然难走,但更安全。”
“林皓能受得住吗?”苏宛之担忧地问。
“受不住也得受。”赵永峰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最后的机会。雾散了,晴了,搜索会更严密。我们必须趁他们调整部署、夜色降临的间隙,冲出去!”
他拍了拍苏宛之的肩膀:“相信我。也相信他。”他看了一眼昏睡中眉头微蹙的林皓。
苏宛之重重点头。事到如今,除了相信赵永峰,相信彼此,他们已别无选择。
阳光透过藤蔓缝隙,在岩檐下投下移动的光斑。下方山林寂静,鸟鸣重新响起,仿佛之前的枪声、爆炸和追捕只是一场幻觉。但苏宛之和赵永峰都知道,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那个潜伏的观察哨,如同毒蛇的眼睛,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山林。
他们蜷缩在狭的岩檐下,保存着体力,等待着黑夜的降临,也等待着命运最终的裁决。
而在西北方向,陈默队带着伤员和内奸,在摆脱最初的追兵后,也找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岩洞暂时藏身。山猫手臂的伤做了简单包扎,猴子腿上的疼痛在休息后稍有缓解,但脸色依旧惨白。灰雀被牢牢捆住,堵着嘴,丢在角落,眼神依旧怨毒。
陈默站在洞口,望着外面逐渐消散的雾气,神色凝重。赵永峰制造的混乱救了他们,但也让他们意识到,敌饶包围网比预想的更严密,内奸的破坏比预想的更致命。他们现在的位置依然危险,必须尽快与另一组队员取得联系,或者找到更安全的转移路线。
他拿出从灰雀身上搜出的密码本和残存的电文纸条,就着洞口微弱的光线,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线索。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纸条上一组不起眼的数字代号上,眉头紧紧皱起。
这组代号……似乎指向的是青山镇内的某个联络点,或者……某个内应?灰雀不仅向山外的“影傀”发报,还可能同时与镇内的内线联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青山镇内部也不干净!他们的接应计划,从一开始就可能泄露了!
这个发现让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回头看了看洞内疲惫不堪的同伴,又看了看外面危机四伏的山林,知道接下来的路,将更加艰难。
夕阳的余晖开始给远山镶上金边,黑夜即将吞噬最后的光明。分散在群山各处的逃亡者与追捕者,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黑夜,做着最后的准备。
一线微明的希望,与浓重的杀机,同时在这西南的群山暮色中,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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