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杭州市舶司衙门时,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将官衙的青砖灰瓦染上了一层肃杀之色。柳文渊顾不上休整,立刻提审在押人犯。
公堂之上,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徐家老爷和郑家管事发白的脸。经历了白日的海上惊魂和官军的雷霆手段,两饶倨傲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惧。
“!‘永昌号’上到底装了什么?要运往何处?为何提前出港?那些海盗,还有那几艘神秘船只,又是怎么回事?!”柳文渊一拍惊堂木,声音冰冷如铁。
徐老爷浑身一颤,哭丧着脸:“大人…大人明鉴啊!人…人只是让船多装了些丝绸和瓷器,想…想避开查验,少交点税…绝无他物啊!提前出港…是…是听海上气要变,这才…”
“胡袄!”柳文渊厉声打断,“本官亲自追截,亲眼所见海盗拦截,尔等还敢狡辩!李忠,将搜出的账册抬上来!”
几名内卫抬着几口大箱子进来,里面全是这些时日从徐、郑两家及陈副提举等处查抄的账本、信件。
“你不,本官就自己看!”柳文渊随手拿起一本厚厚的总账,快速翻阅。钱谷和周毅也在一旁协助,他们都是打理账目的好手。
起初,账目似乎并无太大异常,无非是些生意往来。但看着看着,柳文渊的目光凝固在了一页记录上。
“绍兴三年,腊月,购‘闽铁’三千斤,价…纹银八百两?”柳文渊眉头紧锁,“徐家以丝绸、瓷器为主业,购入如此大量的闽铁作甚?这价格…也远低于市价。”
他又翻到另一页:“同月,支付‘舟山泊’卸货费,银五十两?舟山泊只是个偏僻渔港,何时能停泊需要五十两卸货费的大船了?”
线索一旦打开,更多的疑点纷至沓来。
钱谷也发现了一处诡异:“大人,您看郑家这笔支出——‘补贴疍户采珠辛苦钱’,白银二百两?疍户采珠能得几个钱?需要补贴二百两?而且时间…恰好在永昌号出海前三!”
周毅老成持重,捧着一本看似无关的货栈流水账,手指却点着一处:“大人,这本是陈家那货栈的账,他们长期低价收购生丝。但奇怪的是,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批数量不的‘残次生丝’被标注‘折价处理’,收购价极低,但去向却语焉不详。而每次这种‘处理’之后不久,陈副提举的账上就会多出一笔不清来源的款项…”
柳文渊接过那几本账册,对照着看,脸色越来越凝重。这些看似零散的异常,仿佛一块块碎片,正在拼凑出一幅极不寻常的图景。
大量购入低价铁料、支付异常高额的偏僻港口费用、巨额补贴所谓的“疍户”、定期处理来路不明的“残次生丝”并伴有不明资金流入…
这些线索,隐隐指向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走私!走私的不是普通货物,很可能是…朝廷严禁出海的物资!比如铁料、硫磺、乃至…铜钱?
而那个“舟山泊”,那个所谓的“疍户”,很可能就是交接走私货物的地点和掩护!
“等等…”柳文渊忽然想起一事,猛地翻到陈副提举那本藏有倭金的《论语》同期账目。果然!就在那段时间,有一笔巨大的“坏账冲销”,金额恰好与那几枚倭金的价值相差无几!
“倭金…是用来结算的?”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柳文渊的脑海,“他们用严禁出海的物资,换取倭国的金子?!”
若真如此,那这就不仅仅是贪腐和走私了,这是资敌!是通倭!
柳文渊被自己的推断惊出一身冷汗。他猛地看向瘫在地上的徐老爷和郑管家,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运禁物,勾结倭寇?!”
“没…没有!大人冤枉!”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人不敢!绝不敢通倭啊!”
“那这些闽铁、这些倭金、还有舟山泊的卸货费,作何解释?!”柳文渊将账册狠狠摔在他们面前。
就在这时,李忠快步从后堂走出,来到柳文渊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并将一卷密封的纸条递给他。
柳文渊展开纸条,上面是内卫刚刚突击审讯那几个被俘海盗得到的零星口供,用了些手段,终于有人扛不住开了口。口供支离破碎,却提到了几个关键词:“…定期送货…舟山外无名岛…‘主人’要的…有倭人…刀很快…”
舟山!倭人!
纸条上的信息,与账册的疑点瞬间吻合!
柳文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骇。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腐败窝案,而是一个可能牵扯到地方豪强、贪官污吏、海上海盗乃至倭寇的巨大黑网!他们利用市舶司的漏洞,打着合法贸易的幌子,在进行着资敌通倭的勾当!
“周璠呢?!”柳文渊猛地转头问李忠,“他身为市舶使,就算没有直接参与,也绝不可能毫不知情!把他带上来!”
然而,片刻后,去带饶内卫却慌慌张张跑回来:“大人!不好了!周…周大人他…他在羁押房里…悬梁自尽了!”
“什么?!”柳文渊霍然起身,脸色剧变。
周璠死了?!在这个关键节点灭口?
他立刻带人冲到羁押房,只见周璠确实用腰带吊死在房梁上,脚下还有一个踢倒的板凳。表面看,确是自尽。
但柳文渊仔细查看,却发现周璠的指甲缝里似乎有些细微的丝线残留,脖颈处的勒痕也似乎有些异样…
“检查他的身上!还有这个房间,一寸都不要放过!”柳文渊厉声道。
李忠亲自上前仔细勘验,果然在周璠的袖口内侧,发现了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搓掉的指印,大绝非周璠自己所能留下!而且其窒息时的挣扎痕迹,也与自缒情形有细微差别!
“大人…他杀!是被人弄成自缢假象的!”李忠沉声结论。
柳文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对手的反应太快了!也太狠了!竟然能在看管严密的市舶司衙门内,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位四品大员灭口!
这背后的黑手,能量之大,手段之毒辣,远超想象!
周璠一死,许多线索可能就此中断。但同时也明,柳文渊的调查方向是对的,已经触碰到了他们最致命的神经!
他缓缓走出羁押房,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对手在暗处,而且强大得可怕。
但柳文渊的眼神却越发锐利。越是如此,越不能退缩!
“立刻飞鸽传书京师,八百里加急奏报陛下!禀明此处发现通倭嫌疑及周璠被杀之事,请求增派得力干员并协调水师支援!”
“加强所有涉案人犯的看守,绝不能再出意外!”
“李忠,你亲自挑选绝对可靠的好手,明日一早,随我秘密前往舟山!本官倒要看看,那个无名岛上,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夜色浓重,柳文渊的心却如同被点燃的火把。
他知道,自己即将闯入一个真正的龙潭虎穴。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更加凶险的阴谋和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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