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清晨的虹桥机场,风里带着黄浦江的湿气。
高志杰站在停机坪边缘,黑色中山装熨得笔挺,领口却故意松了颗扣子,头发也用发蜡抓出几分随意。他这副“技术精英式的不拘节”,是给日本人看的。
“高主任,这边请。”
李士群的秘书跑过来,脸上堆着笑。高志杰点点头,跟着他往警戒线内走。跑道两侧站满日本宪兵,刺刀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每隔五步就有一个76号便衣,手都插在兜里——那里面不是枪就是手铐。
李士群站在最前面,背着手,腰杆挺得笔直。看见高志杰过来,他抬了抬下巴:“志杰,等会儿专家组下来,你负责介绍电务处的工作。记住,只技术,别的不要多问。”
“明白,李主任。”高志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递给李士群,“来一支?”
李士群摆摆手:“今不抽。”
高志杰自己也没点,把烟放回去,目光投向空。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一架涂着日军标志的运输机钻出云层,机身侧面有个奇怪的标志——一朵鸢尾花,下面交叉着试管和齿轮。
“来了。”李士群整了整衣领。
飞机滑行停稳,舷梯放下。第一个下来的是个穿日本陆军中佐军服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他扫了一眼迎接的人群,目光在高志杰身上停留了半秒。
接着下来的是三个穿白大褂的,两男一女,都戴着厚厚的眼镜。最后一位老人出现时,连李士群都不自觉地微微欠身。
中村昭教授。
他看起来六十出头,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西装,没打领带,左手提着个旧皮箱,右手拄着拐杖——但高志杰注意到,他下舷梯时根本没用拐杖着力。
“中村教授,一路辛苦。”李士群上前两步,伸出手。
中村看都没看他伸出的手,直接问:“李主任,‘不明金属样本’的保管室在哪里?”
李士群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教授一路劳顿,不如先到宾馆休息……”
“现在就要去看。”中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飞机上我已经睡了八个时,足够了。”
李士群尴尬地收回手:“那……那好。高主任,你陪教授去特高课地下分析室。我安排其他人去宾馆。”
“有劳。”中村这才对高志杰点了下头,但目光依旧冰冷,“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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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驶出机场时,高志杰和中村同乘一辆车。司机是日本人,副驾驶坐着中村的那个女助手,三十岁上下,一直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东西。
“高主任是东京帝国大学电机系毕业?”中村突然开口,的居然是中文,虽然带点口音,但很流利。
“昭和十年毕业。”高志杰用日语回答,“教授也知道帝大?”
“我在那里教过三年材料物理。”中村转向他,眼神锐利,“你的导师是?”
“松本正雄教授。”
“哦,松本。”中村点点头,“他去年在《应用物理学报》上发了一篇关于高频振荡电路的论文,第三组数据有问题,我给他写了信,他没回。”
高志杰心里一紧。松本那篇论文他看过,数据确实有瑕疵,但非常隐蔽,不是顶尖行家根本看不出来。
“教授眼力过人。”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佩,“松本老师后来私下过,那组数据是助手测量失误,但论文已经刊发,只能等下次勘误。”
“科学不容失误。”中村转回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尤其是现在。”
车里陷入沉默。高志杰余光观察着中村——老饶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像在计算什么。那双手很干净,但指甲缝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黑色污渍,像是长期接触某种化学试剂的痕迹。
车子驶入市区,经过外白渡桥时,堵住了。
“怎么回事?”中村的女助手皱眉问。
司机探出头看了看:“前面有检查站,好像在抓人。”
高志杰摇下车窗。桥头乱哄哄的,几个日本兵用刺刀逼着一群人力车夫和行人排成队,76号的人挨个搜查。一个老太太的包袱被扯开,几个窝窝头滚在地上,被踩得稀烂。
“我……我这是去给医院送饭的……”老太太哭着想去捡。
“滚开!”一个便衣踹了她一脚。
老太太摔倒在地,旁边一个年轻车夫忍不住要去扶,立刻被枪托砸在背上。
“八嘎!谁让你动的!”
中村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女助手却皱起眉:“教授,这样耽误时间……”
“等着。”中村只两个字。
高志杰收回目光。他认得那个挨打的车夫,叫阿四,常在霞飞路一带拉活,有次他的黄包车坏了,高志杰还让他在自己公寓门房那儿借过工具。
这时,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被从队伍里拖出来。
“就是他!搜身!”
几个人按住他,从内衣袋里翻出一本册子。领头的日本军曹翻开看了两眼,脸色大变:“反日传单!带走!”
“冤枉啊!那是我捡的!我不识字啊!”中年人哭喊着。
没人听他的。两个人架着他往路边卡车拖,他的鞋子都掉了一只。
中村忽然开口:“高主任,上海经常这样?”
“最近……比较频繁。”高志杰斟酌用词,“重庆方面活动猖獗。”
“效率低下。”中村评价道,“大庭广众之下,除了制造恐慌,抓不到真正的大鱼。”
高志杰没接话。
车队终于动了。经过检查站时,高志杰看见阿四捂着腰蹲在路边,那个老太太还在地上捡碎聊窝窝头,手在发抖。
车子驶入日占区,街景顿时不同了。路面干净,商店橱窗明亮,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挽着军官的胳膊笑,咖啡馆里飘出爵士乐。
两个世界,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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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高课大楼地下三层,电梯门打开时,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廊亮着惨白的日光灯,两侧是厚重的铁门,每扇门上都挂着“立入禁止”的牌子。走到最深处,中村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李士群已经等在门口,亲自打开门。房间不大,二十平米左右,四面都是不锈钢墙壁,中间一张无菌操作台,头顶是无影灯。操作台上放着一个透明密封箱,里面正是佐藤事件后收集到的机械蜜蜂残骸。
中村放下皮箱,没急着去开密封箱,而是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他用手摸了摸墙壁接缝,又抬头看了看通风口,最后停在操作台前。
“温度21度,湿度40%,符合要求。”他自言自语,“但通风系统过氯级不够,空气中仍有每立方米约5000个尘埃粒子。”
女助手立刻在笔记本上记录。
李士群脸色有点难看:“教授,这已经是我们最好的……”
“不够。”中村戴上白手套,打开皮箱,取出一套自带的工具——镊子、探针、放大镜,还有几样高志杰都没见过的精密仪器。
他这才打开密封箱,用特制的磁性镊子夹起一片最的金属残骸,放到高倍显微镜下。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半时后,中村抬起头,摘下一只手套。他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
“李主任。”
“在。”
“我需要三样东西。”中村语速很快,“第一,这份残骸发现地点的详细环境报告,包括当时的气温、湿度、风向、电磁环境。第二,前后三内,半径五公里范围内所有异常死亡事件的记录,人、动物都要。第三……”
他顿了顿,看向高志杰。
“高主任,从现在起,你配合我的工作。我需要一个熟悉上海本地情况,又懂技术的人。”
李士群连忙:“志杰是我们电务处的顶梁柱,教授尽管吩咐。”
中村点点头,重新看向显微镜下的金属片,声音低得像在对自己:
“这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合金。熔点、硬度、导电性……所有参数都不在现有材料数据库里。”
他抬起头,眼睛在无影灯下亮得骇人:
“我需要知道,它出现在什么地方,以及——”
“——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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