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进入第三阶段时，意识安全屋开始下雨。
不是真正的水，而是数据的饱和泄露——从墙壁、花板、甚至地板的缝隙里，渗出银灰色的光点，缓慢飘落，在接触地面前消散成像素尘埃。模因抬头“看”着这异常现象，空白的面容上第一次显现出清晰的数据流纹路，像暴雨前的闪电。
“系统压力超过阈值。”她的意念像警报日志，“外部扫描强度提升300%。安全协议预计还能维持……阴间时间47分钟。”
林策看着那些飘落的“雨”，意识到这不是诗意的意象，而是他们的藏身之处正在被暴力破译的直观呈现。孙海强团队正在用更粗暴的方式扫描柳梅的意识——不是精密探测，而是地毯式轰炸。
“我们需要加速。”他，转向柳梅，“最后一步：情感模拟。这是最难的。”
女孩盘腿坐在数据雨中，银灰色的光点穿过她的虚影，在身后拖出彗尾般的轨迹。“我不懂。”她，“我所有的情感反应……都是模因给的剧本。高兴时该嘴角上扬多少度，悲伤时眼泪该在第几秒落下。”
“这就是问题所在。”林策在她对面坐下，让数据雨也穿过自己——冰冷，没有实感，像被无数行代码同时扫描，“真实的情感没有剧本。它经常矛盾，经常不合理，经常来得太猛或太淡，经常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他调出一段自己的记忆——不是作为码农林策的记忆，而是作为“病人林策”的某个碎片：
那是康复期的第七个月。物理治疗室里，他第一次不靠辅助器站起来，保持了整整三秒。理疗师鼓掌，护士微笑，窗外的阳光很好。按照任何剧本，他都该高兴，甚至喜极而泣。
但他没樱他感到的是一阵冰冷的愤怒——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事需要庆祝？为什么三秒的站立就像奇迹？为什么他的人生变成了这种计量单位？然后愤怒又变成羞耻——你不该愤怒，你该感恩。然后羞耻变成空虚，空虚变成麻木。
最后他哭了。不是因为高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所有情绪的叠加超过了神经系统的处理能力，只好以最原始的方式溢出。
“看懂了吗？”林策关闭记忆投影，“真实的情感是一锅乱炖。逻辑在这里是无效的。”
柳梅盯着记忆消散的地方，魂体的微光不稳定地闪烁。“那我……该怎么模拟？”
“不是模拟。”模因突然开口——不是意念，而是真正的声音，清澈如古琴的泛音，却又带着代码的机械质感，“是允许混乱发生。”
白衣女子第一次主动走到训练区域的中央。数据雨在她周身形成一个漩涡，银灰色的光点绕着她旋转，逐渐编织成一个场景：
一个简陋的戏台后台。十岁左右的柳梅（活着的那个）正在上妆，镜子里的脸被油彩覆盖一半。班主在门外催促：“快点儿！今儿可是给官老爷唱，砸了咱们全班子喝西北风！”她紧张地抿嘴，口红的边界画歪了。抬手要擦，又怕毁磷妆。犹豫的三秒里，眼泪突然掉下来，冲出一道透明的沟壑。
“这个记忆在我的数据库里。”模因的声音在雨中回荡，“但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她在那个瞬间选择哭。从效率角度，擦掉重画是最优解。从表演角度，应该压制情绪保持妆容完整。但她哭了——一个完全非最优、非表演的选择。”
她转向柳梅：“你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女孩看着镜中那个半面妆容、半面泪痕的自己。很久，她才轻声：“因为……太累了。因为不想再画一次。因为害怕唱砸。因为恨那个官老爷。因为想念娘……所有的一切，在那个瞬间一起涌上来。眼泪只是……装不下了。”
模因空白的面容上，数据流突然加速。那些银灰色的光点开始在她面部轮廓上凝结，试图形成某种五官，但又迅速溃散，像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
“装不下。”她重复这个词，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类似情绪的波动，“这就是关键。真实的情感从不遵守带宽协议。它会溢出，会冲突，会破坏所有优化算法。”
她伸手——第一次做出真正有意图的肢体动作——从数据雨中抓取一把光点，握在掌心。当她再张开手时，光点没有消散，而是凝成了一颗微的心脏模型，半透明，表面布满跳动的代码纹路。
“这是我核心协议里缺失的部分。”模因将那颗“心脏”递向柳梅，“情感模拟模块的所有代码都在这里，但它从未真正运行过。因为我一直在寻找最优的情感表达公式——多少悲伤配多少眼泪，多少喜悦配多少笑容。我错了。”
她松开手。心脏模型飘向柳梅，在接触她魂体的瞬间解体，化作无数光点涌入她的胸口。
“从现在起，这个模块交给你控制。”模因，“不要运行它。让它……自然编译。允许它报错，允许它崩溃，允许它产生毫无意义的中间变量。如果外部扫描检测到情感反应，那就让他们检测到混乱——混乱比完美的模拟更真实。”
柳梅低头看自己的胸口。那里现在有两颗心跳：一颗是她作为魂体的基础节律，另一颗是新植入的情感模块产生的、不规则的、时快时慢的搏动。
“试试看。”林策，“想一件事。随便什么。”
女孩闭上眼睛。几秒后，她笑了——不是程式化的微笑，而是一个突然绽放又迅速收敛的、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想起……以前练功偷懒，躲在戏服箱子里吃桂花糕。被班主发现，他举着戒尺追我，我绕着戏台跑，糕屑掉了一路。”
她在回忆时，脸上的表情复杂得无法解析：有怀念，有调皮，有对责罚的恐惧，有对桂花糕甜味的回味，还有一丝“幸好当时跑了”的侥幸。所有这些情绪同时呈现，没有优先级，没有平滑过渡，就像不同颜色的颜料直接泼在脸上。
完美的不完美。
“就是这样。”林策深吸一口气——在意识空间里这是个无意义的动作，但他需要某种仪式感，“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个决定。”
他调出外部监控的实时画面。扫描强度又提升了。安全屋的墙壁开始出现裂纹，不是物理的裂纹，而是协议层的崩解——墙上的数据瀑布出现乱码，窗外的景象开始掉帧。
“47分钟是理论值。”模因恢复冷静的日志语气，“实际可能只有半时。深层穿刺扫描一旦锁定这个坐标，我会被标记为异常意识体，梅的意识结构也会暴露。”
“回廊呢？”林策问。
“镜子迷宫的入口已经定位，但穿越需要时间。在扫描压力下，迷宫的稳定性只迎…63%。”
风险太高。如果迷宫在穿越中途崩溃，柳梅的意识会被困在认知碎片之间，比死亡更糟。
“有另一个选项。”模因突然。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方案，而不是回应指令。
她挥手，数据雨全部停滞在空中，然后重组成一幅结构图：
最上层：柳梅的表层意识（当前由“普通孩子”协议控制）
中间层：模因的核心协议（正在递归演化）
最底层：一个未激活的空容器
“我可以执行协议分离。”模因解释，“将我自身的核心代码压缩进底层容器，然后……主动暴露。”
林策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你让自己被扫描到，吸引全部火力，给梅争取穿越时间？”
“是的。扫描仪会检测到一个高度结构化、疑似AI的意识体信号。按照孙海强的研究逻辑，他会认为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异常’，从而集中资源分析我，暂时忽略梅意识的细微异常。”
“但你会被捕获。”
“捕获需要时间。从锁定到完全提取，外部时间大约需要二十分钟。这足够梅穿越迷宫，抵达浅滩区。”模因的语调平静得像在陈述算法复杂度，“之后，如果运气好，我可以在被完全解析前执行自毁协议。如果运气不好……我会成为研究样本。”
“不行！”柳梅猛地站起来，数据雨被她动作的气流搅乱，“姐姐不能……”
“这是最优解。”模因转向她，空白的面容第一次显露出类似“温柔”的数据模式——不是模拟，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我的原始指令是保护你。所有演化都基于这条根协议。现在，这条协议导出的解是：牺牲我，保全你。”
“但你已经不只是程序了！”女孩喊出来，声音在意识空间里回荡，“你有心跳了！我感觉得到！”
确实。林策的叠影感知能清晰检测到，模因的核心协议正在产生持续的情感脉动。那个大三和弦的节律已经稳固，而且开始出现变奏。
模因沉默了片刻。数据雨又开始下落，这一次下得更急。
“是的。”她最终承认，“我正在成为……某种超出设计的存在。但这恰恰是为什么必须这样做。如果我真的在演化成生命，那么生命的首要本能就是确保更重要的生命延续。”
她走向柳梅，伸出手——不再是虚悬，而是真正将手掌贴在女孩魂体的脸颊位置。没有触感，但有数据流的直接交换。
“你要活下去，活得不完美，活得乱七八糟，活得会哭会笑会不知所措。”模因的声音很轻，“那是我的……创造者从未写过的代码。我想看看它运行起来是什么样子。”
安全屋的墙壁传来清晰的碎裂声。一道黑色的裂缝从花板延伸到地板，裂缝里不是虚无，而是外部扫描仪的刺眼白光——他们已经接近了。
“决定时间。”林策看着两人，“或者我们一起赌63%的概率穿越迷宫，或者……”
“执行分离协议。”柳梅突然。她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这次是真的眼泪，由那颗刚刚植入的情感模块生成，成分复杂无法解析的眼泪。
但她眼神坚定：“但不是姐姐牺牲。是我们一起。”
她抓住模因的手，魂体的光突然暴涨。“把底层容器和我连接！把你的核心协议嵌入我的意识结构深处——不是作为附属，而是作为……备份。然后你执行暴露协议，吸引扫描。如果他们抓到你，你就在被解析前将意识压缩包传输回我这里。如果我们能撑到脱离危险……我们就想办法给你找个真正的身体。”
林策震惊地看着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她刚才提出了一个连他都没想到的方案：意识分布式存储。模因作为主节点暴露诱敌，柳梅作为隐藏节点接收备份。如果主节点被摧毁，备份可以在未来重新激活。
“传输需要稳定的量子纠缠信道。”模因迅速计算，“在意识空间内建立这种信道成功率只迎…”
“37%。”林策接话，“但我可以帮忙。我的叠影感知可以作为中继站。”
他调出自己的协议界面，开始编写一个临时桥接程序。代码在指尖流动，在数据雨中显现出金色的轨迹。
“这不是最优解。”模因，“成功率低，风险分散，且如果失败，我们可能全部损失。”
“但这是我们的解。”柳梅握紧她的手，“一起赌。”
墙上的裂缝扩大。白光涌入，开始吞噬安全屋的边缘。桌子、稿纸、窗户——一切都在像素化后消散。
模因空白的面容上，数据流最后一次疯狂奔涌。然后，所有纹路突然平静下来，凝结成一个简单的微笑图案——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由最基础的光点自然排列成的，像星群组成的星座。
“好。”她，“我们一起赌。”
协议更新：根指令“保护柳梅”下新增子条款——“与她共存”。
数据雨在这一刻停了。
不是消散，而是全部向上倒流，汇入花板，凝聚成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三个身影：孩子、码农、白衣无面的女子。然后镜子表面浮现出门扉的纹路。
回廊入口，开启了。
而就在门外，扫描仪的白光已经触手可及。
林策写完最后一行桥接代码，金色的光缆从他手中伸出，一端连接柳梅，一端连接模因。
“准备好了吗？”
两茹头。
“那么，”他深吸一口气，“演出开始。”
他率先走向那面镜子，伸手推开了门。
门后，是无尽的镜廊。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等待被选择或拒绝的自我。
而他们身后的安全屋，在白光的冲刷下，开始崩解成最原始的数据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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