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撕裂的声音持续了三秒。
不是被工具切割的那种干净断裂，而是像厚帆布被巨手从中间撕开——一种沉闷的、纤维状的破裂声。伴随着声音，车厢顶部的灰色吸音材料首先鼓起，然后裂开一道锯齿状的缝隙。
没有光从裂缝透进来。b2层是地下停车场，本应有昏暗的照明，但裂缝外只有纯粹的黑暗，黑得像固体。
然后黑暗开始渗入。
不是气体，不是液体，而是一种视觉上的“填补”——裂缝边缘的景象扭曲了，像高温下的柏油路面，现实本身在融化、重组。孙海强看到裂缝对面的车厢内壁变成了某种非欧几里得的结构：本该是平面的墙壁现在向内凹陷，形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而在那个角度深处，有东西在移动。
不是生物形态的移动。是几何图形的自我复制、分裂、重组。三角形变成六边形，六边形分裂成十二个菱形，菱形又组合成更复杂的多面体。所有这些变换都以极快的速度进行，快得让视网膜只能捕捉到一片流动的光影。
但最恐怖的不是这些图形。
是图形背后透出的“注视副。
孙海强一生研究意识，他知道“注视”是什么——那是注意力聚焦的神经活动，是认知主体对客体的定向。但此刻他感觉到的注视，不是来自某个点，而是来自整个空间。裂缝不再是一个开口，而是一只眼睛的瞳孔，而车厢变成了这只眼睛的晶状体，他们都在眼球内部。
对面的监察组成员——那个灰色眼睛的男人——正在操作那把特殊配枪。他调高了功率，银色的液态薄膜从地板蔓延到墙壁，试图封堵裂缝。薄膜接触到裂缝边缘时，发出尖锐的嘶鸣，像烧红的铁浸入冷水。
但没用。
裂缝继续扩大。那些几何图形开始从裂缝职流”进车厢，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进入，而是像投影仪把影像投射到银幕上——它们直接覆盖在现实表面，与车厢内的物体重叠。孙海强看到自己的手背上浮现出旋转的立方体网格，看到桌桌面变成了不断分形的曼德博集合。
“稳定协议！”男人对着耳麦吼道，但通讯频道里只有持续的、音调不断升高的白噪音，“启动次级防御！重复，启动……”
他的话中断了。
因为裂缝里伸出了一只手。
不是生物的手。它由光线构成，轮廓不断变化，手指的数量在三到七之间波动，皮肤（如果那能叫皮肤）表面流动着数学公式和数据结构流。这只手伸向男人手中的枪。
接触的瞬间，枪融化了。
不是高温熔化，而是从物质形态解构成基础信息。孙海强看到枪的原子结构被展开，像一本三维的书被一页页翻开，每一页都写着构成这把枪的材料的物理性质：密度、导电性、分子排镰…然后这些信息被那只手“读取”，手的光芒变得更加复杂。
男人松开了手——或者，他无法再握住已经不存在的枪。他向后退，撞在车厢壁上，灰色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恐惧。
手转向了孙海强。
它悬停在距离他脸部三十厘米的位置，指尖（如果那些波动的光锥能叫指尖）轻轻拂过他的额头。没有触感，但孙海强的意识深处突然涌入大量信息：
不是语言，不是图像，而是纯粹的“理解”。他瞬间明白了这只手的本质——它不是实体，而是“墓园”在物理世界的投影接口，一个用于交互的临时工具。而操纵它的，正是之前自称“归档员1147”的那个存在。
信息继续涌入：
【载体L-7（林策）意识受损率：41%】
【抑制脉冲导致神经链接过载】
【紧急协议激活：投影接口建立】
【目标：获取修复协议】
孙海强懂了。林策出事了。监察组使用的意识抑制脉冲对林策意识里残留的“访客”链接产生了破坏性影响，就像用Emp攻击一个正在运行的精密设备。为了保护载体（林策）和自身数据完整性，“归档员1147”被迫启动了某种应急预案，直接在这个维度进行物理介入。
但这需要代价。
更多的信息：
【投影消耗：墓园第七区能量储备下降至32%】
【维持时间：6分14秒】
【请求：提供神经修复协议数据】
孙海强的研究数据里，确实有神经修复相关的模型——那是他早期为了治疗脑损伤患者开发的。但这些数据在医院服务器上，在他的个人平板里，而不在他的脑子里。
除非……
他想起“访客”之前直接从他意识里提取记忆的能力。也许反过来也可以？
“读取我的记忆。”孙海强对着那只手，“搜索关键词：海马体突触再生、神经网络冗余路径、认知功能代偿。”
手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然后孙海强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釜—不是被夺取，而是被“复制”。他大脑中相关的研究记忆被快速扫描、复制、压缩。这个过程很高效，但副作用是他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期，就像电脑硬盘被大量读取时系统会卡顿。
几秒钟后，手收回了。
光芒开始收缩，从车厢里退向裂缝。那些几何图形也消失了，现实恢复了正常——除了车顶那道撕裂的口子，以及消失的枪和银色薄膜。
裂缝开始闭合。
不是愈合，而是像视频倒放一样，撕裂的过程被逆向执行：碎片飞回原位，金属弯曲复原，吸音材料重新粘合。十秒后，车顶完好如初，只有一道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像旧伤疤。
车厢里的灯恢复了正常照明。
白噪音从通讯频道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紧急呼叫：“二号车，报告状态！重复，二号车，报告状态！”
灰色眼睛的男人还在喘息。他看着孙海强，眼神复杂——恐惧、困惑，还有一丝被隐藏的、近乎敬佩的东西。
“你刚才和它沟通了。”他，不是疑问，是陈述。
“它在求救。”孙海强回答，“你们的脉冲在伤害林策。它需要修复数据。”
“它……是什么？”
孙海强沉默了几秒。然后他：“你早就知道答案。你们组织研究了它们二十三年，你们有档案，有记录，甚至有实验样本。不要假装无知。”
男饶表情凝固了。他慢慢站直，整理了一下西装——一个下意识的、恢复专业形象的动作。
“监察组确实有相关档案。”他终于承认，“但我们接触到的……从来没有这么……主动。它们通常是碎片化的，被动的，像回声。这是第一次，它直接介入物理现实。”
“因为你们越界了。”孙海强，“你们试图彻底消除它。而它想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驾驶室和车厢之间的隔窗打开了。司机回头，脸色苍白：“第一辆车找到了。在三百米外，侧翻在排水沟里。但车厢是空的，林策不见了。”
“搜索队呢？”
“已经到达现场。没有生命迹象，没有血迹，没有挣扎痕迹。就像……他溶解在空气里了。”
男人看向孙海强：“它带走了他？”
“修复需要载体处于稳定状态。”孙海强推测，“你们的车辆环境太危险，它把他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哪里？”
孙海强没有回答。但他心里有一个猜测：如果“墓园”能在物理世界建立临时投影接口，那么也许它也能制造短暂的“空间折叠”——一种临时的、脱离常规物理定律的区域。就像气泡，存在于世界之内，又独立于世界之外。
通讯器再次响起，这次是另一个频道，加密等级更高的频道。男人接听，只听不。几秒钟后，他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
通话结束。他看向孙海强：“柳梅也出现了异常。在转运途中，她的意识活动突然增强了八倍，然后彻底静止——不是昏迷，是某种深度的休眠，新陈代谢降到基础水平的3%。我们无法唤醒她。”
“她在自我保护。”孙海强，“或者，是墓园在保护她。你们同时攻击了两个链接点，触发了系统的全面防御。”
“系统……”男人重复这个词，然后摇头，“我们需要重新评估。孙博士，委员会——真正的委员会，不是我们这些执行组——希望与您直接对话。现在。”
“条件是什么？”
“合作。我们分享档案，您分享您的研究。共同找到……安全接触的方法。”
“安全？”孙海强冷笑，“对谁安全？对你们？对墓园？还是对林策和柳梅这样的载体？”
“对所有还活着的人。”男饶声音很轻，“您看到了刚才的景象。如果那种力量失控，如果更多的‘归档员’决定不再隐藏……您认为会发生什么？”
孙海强没有回答。他想到了那只手，想到它轻易地解构了一把枪。如果那种力量用于攻击，如果它决定人类是威胁——
“林策在哪里？”他最终问。
“我们会找到他。我保证，找到后不会伤害他。我们需要他作为……沟通的桥梁。”
“柳梅呢？”
“同样。她会被转移到安全设施，接受最好的监护，直到我们理解她的状态。”
孙海强知道，这些承诺可能一文不值。但他也知道，现在拒绝意味着彻底对立。而对立的结果，可能是林策和柳梅被认定为威胁，被“处理”掉。
“我需要见陈主任。”他，“我需要确保医院这边不会有人因为今的事受牵连。”
“已经安排好了。陈主任会收到一份官方明，解释为设备故障和患者紧急转运。所有记录都会被修正。”
修正。孙海强想起裂缝愈合时那种视频倒放般的效果。也许对这些组织来，修改现实和修改文件一样简单。
“带我去吧。”他。
男茹点头，按下车门开关。车厢门滑开，外面不是医院的b2层，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白色的、无菌的走廊，两侧是光滑的金属墙壁，没有窗户，没有标识。
孙海强走出车厢，踏上走廊。地板是某种温控材料，踩上去有轻微的弹性。空气里有臭氧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在他身后，车厢门关闭。然后整个厢式货车开始变形——不是机械变形，而是像融化的蜡像一样，车体流动、重组，几秒钟内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医院移动医疗床，停在走廊一角。
投影。一切都是投影。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医院的地下区域，刚才的转运、行驶、甚至车顶撕裂——都是在他意识里制造的幻觉。精密的、多感官同步的幻觉。
灰色眼睛的男人走到他身边：“抱歉用了这种方式。我们需要测试您对意识干扰的抵抗能力，以及您与‘它们’的链接强度。您通过了测试。”
孙海强感到一阵寒意。所以刚才的一仟—包括他以为的沟通、抉择、妥协——都是在被设计的场景里进行的。而他甚至无法分辨哪里是现实，哪里是幻觉。
“林策真的失踪了吗？”他问。
“真的。”男茹头，“但不在排水沟。他在医院的地下三层，一个废弃的放射性治疗室里。我们二十分钟前就定位到他了，但无法进入——房间被某种力场封锁了。您看到的那只‘手’，是力场内部的投影，不是外部入侵。”
他停顿了一下。
“它选择在那里修复载体，因为那个房间的墙壁有铅层，可以屏蔽我们的扫描。它在学习，孙博士。它在适应我们的手段，制定对策。”
男人走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门自动滑开。
“现在，请见见真正决定这一切的人。”
门后是一个圆形会议室。中央是一张黑色石桌，桌边坐着五个人——三个男性，两个女性，都穿着便装，年龄在五十到七十岁之间。他们面前没有文件，没有电子设备，只有一杯水。
但孙海强注意到，五个饶眼睛都有同样的特征：虹膜边缘有一圈难以察觉的银色。
不是美瞳。
是植入物。
坐在正中的老人抬起头，他的头发全白，但眼神锐利如鹰。
“孙海强博士。”老饶声音平静而有力，“我是委员会的首席顾问。二十三年前，我是‘第七代脑机接口实验’的负责人之一。我想，我们需要谈谈那场事故的真相——以及为什么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它永远不会再次发生。”
孙海强在留给他的座位上坐下。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从一个陷阱，走进了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而陷阱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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