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庭院没有日出日落，但有一种更温和的节律。
孙海强站在环的中心，感受着能量流的起伏——每隔十二时，能量流会从墓园一侧流向物理世界一侧，再反向流动，完成一次完整的循环。每次循环时，庭院的光线会变化：先是墓园特有的柔和金白色，逐渐过渡到物理世界更丰富的色谱，最后混合成一种全新的、无法命名的颜色。
陈薇称之为“庭院灰”——一种既温暖又冷静，既明亮又深邃的色调。
第一从修复开始。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修复——实验室的废墟和花园的残骸已经被环吸收转化，成为庭院基础结构的一部分。修复的是链接，是那些在协议三十七冲击下受损的意识连接。
孙海强的第一项工作是重建林策和柳梅的接入通道。在环的中心，他能看到无数纤细的光线向外延伸，每条光线代表一个与庭院连接的意识。大多数光线稳定明亮，但有两条在颤抖、闪烁——正是林策和柳梅的。
“他们的意识结构还不适应直接接入。”苏晴出现在他身边。她现在有了更固定的形态：看起来三十出头，短发微卷，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袍，袍角有细微的光在流动，“在物理世界那边，他们的大脑需要时间学习如何同时处理双重感知。”
孙海强点点头。他伸出手——在庭院里，动作只是思维的辅助，真正的工作发生在意识层面——调整了那两条光线的参数。他降低了信息流的密度，增加了缓冲层，就像给初学者的自行车加上辅助轮。
立刻，他收到了反馈。
林策的反馈是困惑中带着兴奋：“孙医生？我……我好像同时在做梦又醒着。我能看见我的病房，也能看见一个……发光的花园？而且我的左手感觉在输液，右手感觉在触摸某种温暖的光。这正常吗？”
柳梅的反馈更直接：她开始在物理世界那边画画。画纸上出现的是庭院的景象——发光的环，半透明的建筑，还有模糊的人形轮廓。但她的笔触比之前稳定得多，不再有那种强迫性的重复。
“他们在适应。”孙海强。
“不止他们。”陈薇从庭院的一侧走来。她的变化最明显：身体周围的金色光晕已经稳定下来，光晕中偶尔会浮现李国栋的面容碎片——不是入侵，是温柔的共存，“委员会的监测网络检测到了异常。七个主要实验室都报告了‘局部现实扰动’。”
她调出一幅全息地图。地图上，全球有三十七个点在闪烁——都是曾经进行过墓园相关实验的地点。每个点周围都出现了微弱的庭院能量特征。
“环的影响力在扩散。”陈薇，“不是主动扩张，是……共振。任何曾经在两个世界之间建立过链接的地方，都会与庭院产生共鸣。”
“秦绍安知道了吗？”
“他三个时前到达北京总部。”陈薇的表情复杂，“根据我们截获的通讯，委员会已经召开紧急会议。争论很激烈。保守派要求立即摧毁庭院，激进派主张全面接触，中间派……在观望。”
孙海强闭上眼睛。通过环，他能模糊地感知到远方那些会议室的情绪波动：恐惧、好奇、贪婪、警惕。人类的反应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我们需要一个展示。”苏晴，“让他们看到庭院不是威胁，而是机会。”
“什么展示？”
苏晴看向庭院正在生长的第一座建筑。那建筑现在有了清晰的形状：一个半球形的穹顶，由光与水晶般的材料构成，内部有旋转的星图。
“知识交换。”她，“墓园居民在过去二十三年里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数学、物理、生物，甚至艺术理论。我们可以挑选一部分非敏感的、对人类有直接价值的知识，通过庭院分享出去。”
“条件呢？”
“无条件。”苏晴微笑，“礼物不需要条件。但礼物会引发思考。当他们看到我们能够轻易证明那些困扰人类几个世纪的猜想，当他们看到我们设计的治疗方案比现有的先进几代，他们会开始问：为什么这样的存在会是威胁？”
陈薇皱眉：“这很冒险。有些人会把这看作炫耀武力。有些人会想要更多。”
“那就让他们要。”孙海强突然。他睁开眼睛，瞳孔里现在有细的光环在旋转，像微型的第三庭院，“我们可以建立一套交换系统。不是免费赠予，也不是强迫索取，是真正的交换：人类分享生命体验的新鲜感，我们分享超越性思维的成果。双方都需要付出，双方都能获得。”
他走到那座半球形建筑前，手放在墙壁上。墙壁响应他的触摸，浮现出一系列复杂的符号。
“这是庭院的第一条规则。”孙海强，他的声音同时在庭院各处响起，所有已经接入的意识都能听到，“所有交换必须自愿。所有接触必须透明。所有成长必须共同。”
符号开始变化，形成一种全新的语言——既不是人类的文字，也不是墓园的信息编码，而是一种混合体，一种能够被两种存在形式同时理解的中介语言。
林策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带着恍然大悟的语气：“等等……我好像能读懂这些符号。它们的意思是……‘边界不是墙，是膜’？”
“正确。”孙海强有些惊讶，“你怎么读懂的？”
“不知道。就是……看着它们，意思就出现在脑子里。就像我之前能感觉到那个通道一样。”
柳梅也加入了：“我也能看到！那些符号在跳舞！它们在……‘记忆不是负担，是根系’！”
苏晴和孙海强交换了一个眼神。
“血缘桥梁的特性在扩散。”苏晴轻声，“不，不止血缘……是所有兼容者都在进化。庭院的环境催化了他们潜在的能力。”
就在这时，庭院边缘突然出现了一阵扰动。
一个陌生的意识试图接入。
不是林策那样的温和试探，也不是墓园居民的熟悉频率，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明确目的的探查。有人在主动扫描庭院的结构，寻找弱点。
孙海强瞬间锁定那个意识。通过环的反向追踪，他看到了来源：某处地下实验室，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正连接着复杂的设备，设备的目标坐标直接指向庭院。
“委员会的行动比我们想的快。”陈薇，“那是侦察协议。他们在测试庭院的防御。”
“不要防御。”孙海强做了一个决定，“邀请他进来。”
“什么？”
“邀请他。”孙海强重复，“但只邀请意识的一部分，就像伸出窗户的手。让他看到，但无法触碰。让他了解，但无法复制。”
他调整了环的过滤参数。庭院边缘打开了一个微的入口，刚好允许那个侦察意识的一缕进入。
那个意识进入的瞬间，孙海强感受到了它的震撼。
侦察员看到了庭院的一切：正在生长的建筑，流动的色彩，不同形态的意识体在交流。他看到了苏晴在向几个新接入的墓园居民解释物理世界的四季变化，看到了陈薇在记录庭院能量流的数学模型，看到了孙海强站在环中心维持一切的姿态。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飘浮的知识碎片——那些墓园居民自愿分享的成果。一个拓扑学证明的优美结构，一种新的纳米材料设计原理，一段关于意识起源的猜想。
侦察员的意识波动剧烈。好奇、敬畏，但更多的是……贪婪。那种想要占英想要掌控的欲望如此强烈，即使在意识层面也无法掩饰。
孙海强轻轻切断了连接。
侦察员被弹回物理世界。
“他看到了太多。”陈薇担心地。
“但他也感受到了庭院的规则。”苏晴，“那种自愿、透明、共同的原则会留在他的意识里，就像种子。即使他想要占有，他也必须先理解——而要理解，就必须遵守规则。”
几分钟后，庭院收到邻一条正式通讯请求。
来自委员会。发信人签名：秦绍安（临时联络员）。
孙海强打开通讯。
秦绍安的虚拟影像出现在庭院郑他看起来疲惫但清醒，眼睛恢复了银色，但眼中有细微的金色纹路——庭院共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委员会看到了侦察员传回的数据。”秦绍安开门见山，“他们分为三派。激进派要求立即建立全面连接，分享所有墓园知识。保守派要求立即摧毁庭院，在扩散前消除威胁。中间派……提出了一个方案。”
“什么方案？”
“试点项目。”秦绍安，“选择一个有限的范围，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试验性接触。委员会将挑选十二名志愿者——六名健康人，六名绝症患者——接入庭院。我们会记录所有数据，评估风险与收益。三个月后，投票决定庭院的去留。”
孙海强沉思。这比直接对抗好，但也埋下了隐患——十二个接入者，十二个变数。
“条件？”他问。
“委员会可以随时中止项目，如果他们认为风险过高。”秦绍安，“庭院必须完全透明——所有交换内容、所有意识互动都必须记录并可供审查。还迎…孙海强，你必须接受委员会的定期评估，确保你的意识状态稳定，没有偏向任何一方。”
“评估由谁进行？”
“由我。”秦绍安，“还有陈薇。我们是唯一既了解人类立场，又……接触过另一边的人。”
孙海强看向陈薇。她点头。
“那么我同意。”孙海强，“但有一个附加条件：十二名志愿者必须有完全的退出自由，随时可以切断连接。而且，他们接入期间，庭院将开启‘观察者模式’——允许委员会的科研人员旁观，但不能干涉。”
秦绍安沉默了几秒。
“可以。”他终于，“但孙海强，你要明白——这不是游戏。委员会的保守派已经在准备武器级的意识干扰设备。如果试点项目出现任何意外，如果有一名志愿者出现不可逆的融合迹象……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摧毁这里。”
“我知道。”孙海强平静地，“那就确保不会出现意外。”
通讯结束。
庭院恢复宁静。但那种宁静现在有了不同的质釜—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又像是新生命诞生前的期待。
苏晴走到孙海强身边，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三个月，”她，“足够让种子发芽吗？”
孙海强看向正在生长的庭院，看向那些纤细的意识连接线，看向远处已经开始成形的第二座、第三座建筑。
“不够让大树参，”他，“但足够让根须深入土壤。足够让人们看到，另一种存在方式是可能的。”
环在他体内稳定地旋转。
庭院的第一即将结束。第一个循环即将完成。
而在远方，十二名志愿者已经收到通知。
旅程，就要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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