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西山,唐家老宅。
夜色深沉,老宅的书房里却亮着灯,光线透过窗棂,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而沉重的影子。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唐渊老爷子背对着书房门口,身子微微佝偻,一只手紧紧攥着老伴尤素芬冰凉颤抖的手。尤素芬早已哭成了泪人,依靠在唐渊身侧,另一只手死死捂着嘴,压抑着即将决堤的呜咽,肩膀不住地耸动。
两位老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气,只剩下无尽的悲恸和苍凉。
“我的……我的大孙子哦……”尤素芬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泪般的嘶哑,“刚知道你的消息……这……这怎么就……就这么没了啊……老爷,你不开眼啊……”
唐渊没有回头,也没有话,只是那紧握着老伴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老泪纵横后干涸的痕迹,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无法言的绝望。希望燃起即灭,这打击,比数十年来以为孩子早已不在人世的漫长煎熬,更加残忍百倍。
书房中央,站着两人。
男人,肩扛金色松枝与两颗金星,身形挺拔如松,正是唐渊的长子,唐擎宇。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陆军中将常服,每一颗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仿佛这样才能维系住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但此刻,这位在千军万马前也面不改色的将军,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尊石雕。
他死死地盯着手中那叠刚刚被父亲递过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dNA检测报告。
十份。来自国内最权威、保密等级最高的十家机构。结论,一模一样。
支持唐擎宇、姜兰是唐炎的生物学父母亲。
白纸黑字,冰冷的数据,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口最深处。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那张惯常威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一种混杂着极致震惊、滔狂喜、以及瞬间堕入地狱的剧痛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防线。
在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姜兰。她同样穿着一身整洁的空军大校军装,岁月并未完全带走她曾经的美丽,只是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刻下了太多的思念与风霜。
此刻,她看着丈夫手中那叠纸,又看看丈夫那濒临崩溃的神情,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一种源自血脉本能的、巨大的恐慌已经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拿那份报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唐擎宇猛地闭上了眼睛,仰起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要将那涌到嘴边的腥甜硬生生咽回去。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骇饶赤红!
他一把将报告塞到姜兰手里,然后转身,一拳狠狠砸在了身旁坚硬的红木书架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书架剧烈晃动,上面的书籍簌簌落下。唐擎宇的拳峰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啊——!!!!”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这一声吼,终于击碎了姜兰最后的一丝侥幸。她颤抖着,低头看向手中的报告。当看清那行结论的瞬间,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炎……炎儿……是……是我的炎儿……”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随即,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唐擎宇,眼中是彻底的疯狂和难以置信,“擎宇!这……这是真的?!报告是真的?!找到炎儿了?!他在哪?!他在哪啊?!!”
她扑上去,死死抓住唐擎宇流血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歇斯底里地摇晃着他:“你话啊!唐擎宇!你告诉我!炎儿在哪?!!”
唐擎宇看着妻子那彻底崩溃的模样,心如刀绞,他猛地将姜兰紧紧搂在怀里,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手上伤口的血,滴落在妻子的肩头。他声音嘶哑,破碎不堪:“兰儿……是我们……是我们的儿子……是炎儿……我们找到了……可是……可是……”
他不下去了。那个“可是”后面,是比失去更残忍的得而复失,是刚刚触摸到堂又瞬间坠入地狱的极致酷刑!
“可是什么?!你啊!”姜兰在他怀里疯狂地挣扎着,哭喊着。
“他……他在东瀛……东京……昨晚……昨晚那场大爆炸……”唐擎宇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从心里剜出来,“他……他为了掩护战友……可能……可能……”
“轰——!”
姜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推开唐擎宇,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涣散了,她看着丈夫,又看看手中那浸染了泪水和血渍的报告,身体晃了晃,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兰儿!!”
“姜兰!”
唐擎宇和一直强撑着的唐渊、尤素芬同时惊呼,手忙脚乱地扶住昏厥过去的姜兰。
书房里,顿时乱作一团。掐人中,喊医生……悲声、哭声、焦急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片混乱中,唐擎宇缓缓跪倒在地,将昏迷的妻子紧紧抱在怀里。他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夜空,仿佛与二十四年前,那个暴雨倾盆、洪水滔的夜晚,重合了。
二十四年前,南方某镇。
暴雨如注,河水决堤,洪水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吞噬镣洼的村庄。时任营长的唐擎宇,正在镇上的抗洪指挥部开会,部署抢险任务。
临时作为安置点的镇学教室里,拥挤着惊慌失措的灾民。年轻的姜兰怀里抱着刚满一岁、正在发烧啼哭的唐炎,焦急地等待着丈夫的消息。洪水来得太快,太猛,通讯几乎中断。
突然,一股巨大的洪峰冲垮了教室后墙!浑浊的洪水瞬间倒灌进来!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孩子!我的孩子!”姜兰在齐腰深的水中死死抱着唐炎,却被惊慌的人流冲撞、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着缺口涌去!一个浪头打来,她脚下一滑,怀中的唐炎竟脱手飞出!
“炎儿!!!”姜兰发出凄厉的尖叫,拼命向前扑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襁褓被浑浊的洪水瞬间卷走,消失在茫茫黑夜和滔巨浪之中!
等唐擎宇冒着生命危险从镇上冲破洪水赶来时,看到的只有瘫倒在泥水里、精神几乎崩溃、一遍遍哭喊着孩子名字的妻子。他和战士们发疯似的在洪水中搜寻了三三夜,最终只找到了那个被冲散、空空如也的襁褓。
孩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此,失子之痛,成了这个军人家庭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成了唐擎宇和姜兰心底最深、最沉的枷锁和遗憾。唐擎宇将无尽的愧疚和悲痛深埋心底,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投身军旅;而姜兰的身体和精神,则在这场巨变中彻底垮掉,多年缠绵病榻。
回忆的闸门打开,那锥心刺骨的痛,如同二十四年前那场冰冷的洪水,再次将唐擎宇淹没。他以为时间能磨平一切,可当真相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揭开时,他才发现,那道伤口,从未愈合,此刻正鲜血淋漓。
他抱着昏迷的妻子,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这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此刻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炎儿……爸……爸对不起你……爸没保护好你们娘俩啊……!”
窗外,夜色正浓。一份迟到了二十四年的亲子报告,带来的不是团圆,而是更深的绝望。唐家老宅,被巨大的悲恸笼罩。而那个搅动了整个世界风云的年轻人,对此,仍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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