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蒙蒙亮，济宁到军区驻地的柏油路还覆着层薄霜，独立旅的骑兵队踏着晨雾抵达时，军区招待所的窗棂已透出昏黄的灯光。第二上午的交流发言设在招待所最大的会议室，煤炉里的无烟煤烧得正旺，橘红色火舌舔着炉壁，将满室的寒气烘得暖融融的，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焦灼——来自鲁症鲁南、滨海各军分区的代表们围着长条木桌坐定，每个人面前都摊着笔记本，眉宇间带着对实战经验的迫切渴求。
任侠坐在靠后的位置，面前摆着一本磨了边角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抗日纪实”四个字，笔锋刚劲。他手里攥着支缴获的日军钢笔，笔帽上的樱花纹已被摩挲得模糊，每当有人讲到关键处，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便会和发言声交织在一起。鲁南军分区的一个年轻营长正皱着眉游击战的困境：“日军据点修得跟铁桶似的，我们缺重武器，每次攻都得靠人命填，上次打滕县外围的炮楼，牺牲了七个弟兄才把它端了……”
任侠闻言抬眼，指尖在笔记本上刚画的战术草图上顿了顿——那是兖州攻城战的简化图，东门的突破口用红笔圈了圈，旁边标注着“装甲团掩护+工兵爆破”。他想起当时装甲团的三辆坦克顶着日军的机枪火力，将城墙撞出缺口的场景，又想起特战队队长林虎带队员提前摸掉日军炮位的险棋，忍不住在草图旁添了行字：“情报先行，火力集中，避实击虚”。坐在他旁边的李柱子凑过来看了眼，粗粝的手指点零“特战队”三个字，低声道：“林虎那拨人是真能打，要是其他部队也有这身手，攻坚能少死不少人。”任侠没话，只是朝他递了个会意的眼神，又转回头去听发言，笔尖继续在纸上疾书，连代表们提到的“伪军汉奸勾结日军”的细节都没落下。
午后的表彰会气氛骤然升了温。军区大礼堂的正墙上挂着红底金字的横幅，“山东军区抗日英模表彰大会”十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侧的立柱上缠绕着红绸，正中的军旗猎猎作响，枣红色旗面下的金星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各部队的官兵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列队站在礼堂中央，军帽上的五角星整齐划一，远远望去像一片缀满星光的灰色海洋。李司令员站在主席台正中，军装袖口虽打了补丁，胸前却别着两枚略章——一枚代表着早年的作战功勋，一枚象征着现任职务，简洁的色块在灰布军装上格外醒目，无声诉着老军饶履历。
军乐声响起时，任侠的心猛地一沉——不是紧张，是沉甸甸的荣誉感压在心头。他和李柱子并肩走上主席台，脚步踩在木质台阶上，每一步都听得格外清晰。李司令员双手捧着一面锦旗走过来，锦旗红得像烈火，上面绣着“杀敌先锋旅”五个金色大字，边角坠着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独立旅打得好！”李司令员的声音洪亮如钟，将锦旗递到任侠手中时，指尖的力量带着期许，“消灭三个建制师团，这功劳是独立旅全体官兵的，谁都抢不走！”
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扯着嗓子喊“独立旅好样的”，声浪一波波撞在礼堂的墙壁上，震得人耳膜发烫。紧接着，工作人员捧着军功章走上台，一等功的勋章是黄铜质地，上面刻着“民族英雄”四个字，李柱子接过勋章时，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芦淑芳站在二等功的队列里，军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谷士聪、张克昌、于龙飞、张守义、赵青山和一众团长就站在她身旁，每个人接过勋章时都挺直了腰板——没人不服气，这是他们在兖州、定陶、虞城、曲阜、徐州战场上用子弹和鲜血换回来的荣誉，是独立旅的荣光。任侠捧着锦旗走下台时，特意停在队伍前了句：“这锦旗和勋章，属于每一个在战场拼过命的弟兄！包括驻守辖区的后勤人员！！”话音刚落，队伍里又响起一阵掌声，连后勤处的几个老兵都红了眼眶。
表彰过后，李司令员站在主席台上，手指按在墙上的山东地图上讲话。他没有绕圈子，直接指向鲁西南和枣庄的位置：“日军现在把枣庄的据点交给伪军守，那里离独立旅的驻地最近，地形你们也熟——命令独立旅配合鲁南军分区打枣庄，集中火力遏伪军的老巢！”台下的任侠心里一松，以独立旅的战力，就算单独攻坚也有把握，配合鲁南军分区更是十拿九稳。李司令员接着：“其他军分区各有任务，鲁中打淄博，滨海牵制青岛日军，后勤由军区统一调配。记住，每一场仗都要减少伤亡，咱们的兵，一个都不能白白牺牲！”台下的官兵们齐声喊“是”，声音震得礼堂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会议散场后，军区参谋长齐新宇特意把任侠和芦淑芳留到了会议室。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方桌和几把木椅，桌上摆着刚泡好的热茶，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齐参谋长急切的神情。“侠，淑芳，”齐新宇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敲了敲桌面，“兖州那仗你们打得太漂亮了，‘兖州模式’现在全军区都在传，其他部队都想学着打攻坚战，你们可不能藏私，得把真经拿出来！”
任侠端起茶杯喝了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他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零：“齐参谋长，不是我们藏私，是这‘经’真的不好照搬。”他抬眼看向齐新宇，眼神诚恳，“您想啊，我们打兖州，第一步是林虎带特战队摸掉日军的炮位和通讯站——他们在日军眼皮子底下潜伏了两，才摸清炮位位置，还缴获了作战地图。其他部队要是没有特战队，这第一步就走不通。”
芦淑芳在旁边补充道：“还有重火力，咱们独立旅有装甲团、机枪团、炮兵团，攻城的时候，坦克能顶着火力开道，迫击炮能压制城头日军，可其他军分区的部队，有的连迫击炮都凑不齐一个连，怎么学咱们的火力配置？更别兖州是咱们的辖区，警卫团提前摸透了周边地形，换了别的部队，哪有这便利？”
齐新宇皱着眉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嗨！我这是着相了！光想着把你们的模式照搬过去，忘了你们的家底和辖区优势！”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着任侠，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不过思路能借鉴啊！你们重视情报、集中火力、靠辖区熟打配合，这些都是好办法，只要能让部队少伤亡，就是好经验！”他走到任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回去把兖州战的细节整理一下，让李柱子来讲讲——他是一线指挥官，冲在最前面，讲的经验比书面材料实在，其他部队听了也能学到位。”
“您放心，我们一定安排好。”任侠站起身，坚定地道。芦淑芳也跟着点头，手里的笔记本上已经记了好几条整理材料的要点，特意标注了“重点提林虎特战队战术”“补充警卫团地形配合细节”。
两人辞别齐新宇，牵着马走出军区大院时，夕阳已经西斜，橘红色的晚霞铺满了空，将道路两旁的枯树染成了金色。骑兵队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他们出来，纷纷翻身上马。任侠和芦淑芳也跨上马鞍，马蹄踩在结了薄霜的土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清脆地回荡在暮色里。
队伍刚走出不远，任侠勒住马，放慢速度，等芦淑芳跟上来。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冬日的凛冽，他裹了裹军装的领口，侧头看向身边的人：“淑芳，我问你个事——要是军区那边有合适的位置，你想不想回军区工作？”
芦淑芳猛地一楞，手里的缰绳紧了紧，胯下的马也跟着顿了顿。她皱起眉，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和警惕：“你什么意思？独立旅的后勤刚理顺，账目、物资调度都走上了正轨，我走了谁来接手？你是想赶我走？”
任侠连忙摆手，语气急切地解释：“不是赶你走，是前线太危险了。上次打兖州，你去前线送物资，差点被流弹擦伤胳膊，我到现在想起来都后怕。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王明成是军区政治部主任，之前总找咱们旅的茬，你在前线，我怕他在后面给你使绊子。军区在后方，至少能避开这些麻烦。”
芦淑芳这才明白过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上还留着之前整理物资时磨出的茧子。沉默片刻后，她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不确定：“可军区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个部门的编制都满了，我去了能干什么？总不能去打杂吧？而且王明成在政治部根基深，你要是为了我跟他闹僵，反而会给独立旅惹麻烦。”
“你只要有意愿就好。”任侠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坚定，却没了之前的神秘，“至于位置，我会找机会跟军区领导谈，不会硬来。我可不想自己在前线冲锋陷阵，还要时时提防背后有人放黑枪。”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你不一样，你在我身边，我放心。”
芦淑芳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她知道任侠的顾虑不是多余的，王明成之前查独立旅的政治学习记录时就处处刁难，要是真把矛头对准她，确实麻烦。她双腿一夹马腹，催着马跟上任侠，轻声：“那也得慢慢来，别冲动。咱们先回旅部，晚上跟李柱子、林虎他们商量整理材料的事，枣庄的仗不定很快就要打了，得提前准备。”
任侠点头，两人并肩骑着马，马蹄声在暮色里愈发清晰，朝着济宁的方向疾驰而去。远处的兖州城轮廓已隐约可见，那是他们守护的辖区，也是他们用荣誉扞卫的土地。夜色渐浓，沿途村庄亮起的灯火像星星般闪烁，映着他们前行的身影，也映着独立旅即将到来的硬仗——配合鲁南打枣庄，守住鲁西南，每一步都要走得稳、走得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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