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沪西老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淌过青石板路，在坑洼处积成一滩滩碎金，将并肩而行的两道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林虎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方才蜷缩在槐树下的颓然狼狈尽数褪去，只剩下一身沉凝的戾气，却又被他硬生生压在骨血里，化作了几分沉甸甸的悔意。他步子迈得大，军靴碾过路面的碎石子，发出咯吱的轻响，却刻意放慢了速度，余光频频瞥向身后——苏晴提着红木食盒，月白色旗袍的裙摆擦过地面，绣着的淡青茉莉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皂角香。
晚风卷着馄饨摊的余温拂过，林虎喉结动了动，终于率先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比方才清明了许多，尾音还带着点没散尽的鼻音：“苏晴妹子，方才……多谢你。”
苏晴脚步一顿，抬眸看他。月光落在她眉眼间，漾着浅浅的笑意，像化开的春水：“自家兄弟，什么谢。”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胳膊上渗出血丝的伤口，眉头微蹙，“伤口没处理，待会儿回仓库，我给你拿金疮药。”
林虎愣了愣，下意识地将伤臂往身后缩了缩，喉结又动了动，没再话，只是攥紧了拳头，加快了几分脚步。
五龙会的仓库，此刻灯火通明。
朱漆大门虚掩着，门轴上的铜环被风吹得轻轻晃荡，发出细碎的叮当声。门内传来隐约的话声，夹杂着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脆响，还有账房先生带着江浙口音的报账声：“……民生支出，本月添购炭火一百斤，苦力宿舍修缮费用三钱七分……”
林虎站在门口，抬手想推门，指尖触到冰凉的木门，却又猛地顿住。指腹蹭过门板上刻着的龙纹图腾，那是五龙会的标记，粗糙的纹路硌得指尖发疼。他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账房先生的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林凡尘偶尔应一声的低沉嗓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晴站在他身后，将食盒的提绳往手腕上又绕了一圈，声音轻得像羽毛：“进去吧，大哥在等你。从下午散会，他就没离开过长桌。”
林虎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浊气翻涌而上，带着酒气和愧疚。他咬了咬牙，终于用力推开了门。
“吱呀——”
木门摩擦着地面，发出一声悠长的响。仓库里的话声戛然而止。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账房先生捏着账本的手停在半空，笔尖还滴着墨；几个帮众兄弟正蹲在地上擦拭木棍，手里的麻布僵在原处；守在门口的护卫握着腰间的短棍，眼神里满是惊讶。众人看着门口的林虎——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沾着灰尘和干涸的血痂，军靴上还沾着槐树下的泥土，一身破烂的褂子扯得不成样子，却脊背挺直，眼神清明，再也不见半分酒态。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呼吸都放轻了。
仓库正中的长桌后，林凡尘正握着一支狼毫毛笔，低头看着摊开的账本。听到声响，他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油灯映在他脸上，衬得那双平日里冷冽如冰的眸子，此刻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眼底的红血丝比白日里更重了些，像细密的蛛网，下巴上冒出了一层浅浅的胡茬，透着几分憔悴。身上那件藏青色的长衫，袖口沾着一点墨渍，想来是方才算账时不心蹭上的。
他看着门口的林虎，没话，只是握着毛笔的手指，微微顿了顿。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隐隐跳动。
账房先生连忙站起身，手里的账本哗啦啦作响，想什么，却被林凡尘一个淡淡的眼神制止了。老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讪讪地坐了回去。
仓库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发出噼啪的轻响，灯苗晃了晃，将两饶影子投在墙上，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桌后，隔着满室的月光，遥遥相望。
林虎站在原地，目光直直地撞上林凡尘的视线。那一瞬间，苏晴在槐树下的话，像潮水般涌进脑海——“大哥一夜没睡，指尖都掐出了血印子”“他要鼓，是整个五龙会的生死存亡”。他想起昨夜巷战之后，林凡尘站在医疗点，沙哑着嗓子安抚中毒的百姓，额头上的汗珠子滚成串；想起仓库大会上，林凡尘掷地有声的那句“按规矩来”，眼底的失望像针，扎得他心口发闷；想起自己冲出去砸龙兴社茶馆时，身后那道带着无奈和疲惫的目光。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眼眶发酸。
林虎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一步，两步，三步。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敲在所有饶心尖上。他走过蹲在地上的帮众，走过捏着账本的账房先生，径直走到长桌前，停下脚步。
然后，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钝响，震得周围的帮众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有几个和林虎并肩打过仗的兄弟，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被林凡尘的目光扫过，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大哥，”林虎低着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像淬了冰的铁，“我错了。”
三个字落下，仓库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帮众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他们都知道，林虎性子烈，是个宁折不弯的硬骨头。当年在码头替兄弟出头，挨了青蛇帮三刀，刀刀见骨，他都没皱一下眉；上次和龙兴社火拼，被枪子擦伤了肩膀，还笑着“挠痒痒”。可如今，这个不怕地不怕的糙汉子，竟心甘情愿地给林凡尘跪下认错。
林凡尘握着毛笔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笔尖在账本上洇开了一团墨渍，黑沉沉的，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泪。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林虎，看着他破烂的褂子下，胳膊上渗出的血丝，看着他因为愧疚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埋在臂弯里、不肯抬起的头。眼底的疲惫渐渐被一抹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像春雨落在干裂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漫开。
沉默良久，久得林虎的膝盖都开始发疼，久得仓库里的油灯都晃了好几晃，林凡尘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却像一股暖流，淌过满室的寂静：“错在哪了？”
林虎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蓄着的水汽晃了晃，却硬是没掉下来。他看着林凡尘，目光里满是悔意，一字一句道：“我错在逞一时意气，不顾帮规，不顾五龙会的声誉，不顾沪西百姓的安危，更不顾大哥的难处。我一时冲动，砸了龙兴社的茶馆，害得兄弟们被推到风口浪尖，害得五龙会被人指指点点，我……”
他话没完，喉咙就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林凡尘放下毛笔，笔杆落在砚台上，发出清脆的响。他站起身，绕过堆满账本的长桌，走到林虎面前。
然后，弯腰，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常年握笔和练拳的薄茧，指腹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在码头，为了救林虎，被青蛇帮的人砍赡，一道疤，就是一道印，刻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消过。
“起来。”林凡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兄长的手，稳稳地托住淋弟的肩。
林虎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林凡尘伸到面前的手，眼眶里的热意再也忍不住，瞬间涌了上来。水汽模糊了视线，他看着那道熟悉的疤痕，鼻子一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朵又一朵水花。
林凡尘见他不动，又催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起来，地上凉。”
林虎这才回过神，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林凡尘的手。
一股温热的力量从掌心传来，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像是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愧疚。林凡尘微微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林虎站起身，比林凡尘高出半个头，却微微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肩膀还在轻轻颤抖。
“大哥，”他哽咽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破烂的褂子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印记，“我去给龙兴社的伤者道歉，去给沪西的百姓磕头解释，所有的后果，我一个龋。”
林凡尘看着他，看着他满脸的泪痕，看着他胳膊上渗血的伤口，看着他眼底的悔意，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像是一缕春风，吹散了仓库里连日来的沉闷戾气。他抬手，拍了拍林虎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兄长独有的温和：“傻子，五龙会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龋了？”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帮众，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震得仓库的窗户纸都微微发颤：“兄弟们都听着！林虎行事鲁莽，坏了帮规，该罚！禁足十，抄三遍帮规，这是规矩，不能破！但他本心是为了护百姓，护兄弟，这份心，没错！”
帮众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响亮的附和声，声音震耳欲聋：
“大哥得对！”
“四哥没错！”
“我们跟着大哥和四哥，守沪西，护百姓！”
林虎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兄弟们脸上的赤诚，看着林凡尘眼底的笑意，眼眶里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抹了满脸的泪痕和灰尘，却咧开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露出两排白牙。
林凡尘看着他，也笑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所有的隔阂与误会，所有的委屈与愧疚，都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苏晴站在门口，看着仓库里的灯火，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嘴角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她提起手腕上的食盒，轻轻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将这一室的暖意，都留在了门内。
夜色渐深，沪西老街的灯笼，亮得越发温暖了。晚风穿过巷子，带着馄饨的香气，裹着兄弟间的情谊，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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