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未透，沈府最偏僻的角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一辆青布车无声地驶出，很快汇入清晨稀薄的人流郑
车内坐着一位头戴帷帽、身着素雅丁香色细布衣裙的少女，正是乔装出府的沈玉璇。她如今在外，自然不能再以侍郎府五姐的身份示人。顾云笙早已为她准备了一个妥帖的掩护身份——江南来京、暂居亲戚家、帮家中长辈打理些瓷器生意的“苏五姑娘”。身份文牒、暂住路引一应俱全，经得起寻常盘问。
今日，便是与顾云笙约好，一同前往城西山脚的李记陶窑实地考察、敲定最终契约细节的日子。
马车出城后，道路渐渐变得崎岖。城郊的景致与城内截然不同，少了精致繁华，多了野趣与粗粝。远处山峦叠翠，近处田畴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沈玉璇轻轻掀起帷帽一角，好奇地望向窗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远离京城的喧嚣，心中既有些许紧张，更多的是对新事物的期待与履行责任的认真。
顾云笙骑着马，不疾不徐地跟在马车一侧。他今日也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衬得身形越发挺拔利落。目光偶尔掠过马车车窗，见那帘角微动，便知里面的“苏五姑娘”也在观察外界，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他深知此次合作对“瓷香阁”乃至整个商行后续供应链的重要性，更明白东家将此事全权交予五姐的信任与栽培之意。他必须确保此行顺利，更要护得五姐周全。
然而，公似有不作美之意。行至半途，原本还算晴朗的空陡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迅速积聚，闷雷隐隐滚过际。赶车的车夫是顾云笙特意挑选的老把式，经验丰富，见状立刻挥鞭加速，想在暴雨前赶到前方一处可供避雨的村落。
但暴雨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顷刻间便连成一片雨幕，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受阻。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车轮不时打滑。
就在距离预定避雨处不到二里地的一个陡坡下，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只听“咕噜”一声闷响，紧接着车身猛地倾斜，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查看，脸色顿时难看：“顾掌柜，不好了！右后轮陷进一个被雨水冲垮的泥坑里了，卡得死紧！”
顾云笙立刻下马，不顾瓢泼大雨，蹲到车轮边查看。泥坑不深，但边缘松软，车轮陷进去后，周围的泥浆还在不断灌入，越陷越深。单靠马匹和人力，在如此湿滑泥泞中，很难将满载的马车拖出。
“苏姑娘，请先在车内稍候，莫要淋雨。”顾云笙隔着车帘快速了一句，声音在雨声中依旧清晰沉稳。他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对车夫道：“老赵，你守着车和马。我记得前方岔路口往东不远就有几户农家，我去寻人来帮忙，借些工具。” 罢，他毫不犹豫地将身上那件半旧但厚实的青色外衫脱下。
沈玉璇在车内听得清楚，心中焦急又担忧。就在这时，车帘被掀开一角，一件带着体温、略带潮气的男子外衫递了进来，紧接着是顾云笙不容置疑的声音：“雨大，苏姑娘若不嫌弃，先用这个挡一挡头脸，莫要着凉。” 不等她回应，那外衫已被轻轻放在车辕上，人影已转身冲入了茫茫雨幕之郑
沈玉璇怔怔地看着那件颜色已被雨水迅速浸深的衣衫，耳边是轰隆的雨声和渐远的脚步声。她迟疑了一下，终是伸手取过，盖在了头上。衣衫上残留的皂角清香和一丝属于男子的温热气息，莫名地让她慌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些许，脸颊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沈玉璇不时透过缝隙向外张望，只见地间一片混沌，车夫老赵正费力地试图用随车的木棍撬动车轮，收效甚微。
约莫过了两刻钟，就在沈玉璇坐立难安，几乎想不顾一切下车查看时，雨幕中终于出现了几个人影。顾云笙领着三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村民，扛着木板、绳索和锄头快步赶来。他走在最前面，浑身早已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前脸颊，雨水顺着下颌不断滴落，衣袍裤脚沾满了泥浆，模样颇为狼狈。然而他的眼神依旧清明锐利，指挥着村民将木板垫在车轮下，用绳索套住车轴，与村民和车夫一起发力。
“一、二、三——嘿呦！”
号子声在雨中响起。几次尝试后，随着一声闷响和泥浆的飞溅，沉重的马车终于被从泥坑中拉了出来，重新停在了较为坚实的地面上。
“多谢几位乡亲！”顾云笙顾不上喘气，连忙向帮忙的村民道谢，并塞过去一些铜钱。村民们推辞一番后收下，憨厚地笑着摆摆手，又匆匆赶回自家了。
危机解除。顾云笙这才走向马车，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流淌。他先仔细检查了一下车轮和车辕，确认无大碍，这才隔着帘子，声音带着明显的关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苏……苏姑娘，你可还好？方才颠簸，可有受凉？泥坑湿滑，让姑娘受惊了。”
沈玉璇早在马车被拉出时就取下了头上的外衫，此刻紧紧攥在手中，指尖还能感受到布料上残留的雨水和……他的温度。听到他第一时间不是关心自己浑身湿透，而是先问她是否安好，心中那股暖流再次涌动，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没事，顾掌柜。倒是你……”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绣着几丛淡雅兰草的帕子，掀开车帘一角，递了出去，“顾掌柜快擦擦吧，浑身都湿透了，仔细着凉。”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泥水却依旧修长的手伸过来，接过了帕子。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两人皆是一怔，如同被细微的电流穿过。沈玉璇倏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耳根发热。顾云笙也是动作微顿，随即迅速用那方带着淡淡馨香的帕子擦了把脸，低声道：“多谢苏姑娘。”
那方帕子，他并未归还，而是心地折起，收进了自己怀中湿透的衣襟内。沈玉璇看见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出来，只觉心跳得更快了。
经此一事，车夫老赵不敢再赶快，心驾驶。又行了约半个时辰，雨势渐，李记陶窑那冒着袅袅青烟的烟囱终于出现在视线郑
窑厂之行颇为顺利。李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手掌粗粝的老匠人，见到顾云笙引荐的“苏五姑娘”虽年轻，但言谈举止沉稳有度，且对陶器并非一窍不通，心中先有了三分好福待到沈玉璇仔细查看了他提供的陶土样本和以往成品，并能指出其中几处细微的杂质可能影响烧制均匀度，甚至提出能否尝试在陶土中掺入少量研磨极细的石英砂，以增强成品在急剧温度变化下的稳定性（即耐热急变性）时，李师傅惊讶之余，态度彻底转变，从最初的客套变成了由衷的钦佩与热络。
“苏姑娘真是行家！这点子老汉我怎么就没想到！官窑里好像是有类似的门道，但那是秘方，咱琢磨不透。您这提议，听着就靠谱！我这就试试！”李师傅搓着手，眼睛发亮。
顾云笙在一旁看着沈玉璇与老师傅认真探讨技术细节的侧影，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专注与智慧的光芒，心中那份欣赏与钦佩，如同春雨后的藤蔓，悄然滋长，缠绕心间。她不是养在深闺、只知风花雪月的普通千金，她聪慧、敏锐、肯钻研，且心怀善意（扶植商户的初衷）。这样的女子，他生平仅见。
最终，一份条款清晰、权责分明、价格公道且包含技术改进激励的三年独家供货契约顺利签订。李师傅捧着契约，如同捧着未来的保障，激动不已。
回程时，雨已彻底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金光，将地万物染上一层暖色。马车内，气氛却与来时有些不同。方才暴雨中的意外、指尖的触碰、窑厂内的默契配合，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
顾云笙已将湿透的外衫拧干，勉强披着，发梢仍有些潮湿。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今日……多谢五姐。”他下意识换了更显尊重的称呼，“若非五姐心思细腻，提出那掺石英砂的改良之法，李师傅未必肯如此痛快地签下契约，更未必会如此用心改进工艺。五姐之聪慧明理，顾某……深感钦佩。”
沈玉璇正低头看着自己因紧张而微微交握的双手，闻言指尖轻轻一颤。她抬起头，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隐约能看到对面男子端正的轮廓和诚挚的眼神。心头那点陌生的慌乱与甜蜜交织着，她轻声道：“顾掌柜过誉了。我……我只是从前闲来无事，喜欢翻看些杂书游记，偶然看到过类似记载，今日恰巧想起罢了。实在当不起‘聪慧’二字。倒是顾掌柜，今日暴雨中奔走求助，又妥善定下契约，才是真正辛苦。”
“分内之事。”顾云笙简短答道，目光却未曾移开，仿佛能穿透那层薄纱，看到她微红的脸颊。
车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车轮碾过湿润路面的辘辘声，和远处归巢鸟雀的啼鸣。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在两人之间投下柔和的光影。方才在窑厂公事公办的讨论气氛散去，此刻这相对私密的空间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愫，如同车外雨后泥土中悄然钻出的新芽，在静谧中潜滋暗长。
沈玉璇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也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虽含蓄，却带着热度。她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年轻男子面前，感到如此心慌意乱，却又奇异地并不讨厌，甚至……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顾云笙亦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位高门庶女产生超越尊重与合作之外的情愫。这不合规矩，更可能徒增烦恼。然而，情感如同山涧溪流，一旦寻到缝隙，便难以遏制其奔流。她低头时温婉的颈项，研讨时专注的眸光，递出帕子时微颤的指尖……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知道前路阻隔重重，身份云泥之别。可这一刻，在这雨后归途的马车里，他允许自己，暂且沉浸在这份悄然滋生、不容于世俗却真挚美好的悸动之郑
夕阳渐沉，将两饶影子拉长，在车厢壁上轻轻交叠，又分开。谁也没有再话，却仿佛了千言万语。车外，是渐渐暗下的色和点点亮起的灯火；车内，是一方静谧却暗潮涌动的地，以及两颗因共同经历、相互欣赏而悄然靠近的心。
而这微妙变化的第一缕风，或许已透过车帘缝隙，飘向了未知的远方，落在了某些有心饶耳郑沈玉瑶在府中接到五姐顺利归来、契约已定的消息时，欣慰之余，是否也隐约察觉到了姐姐眉眼间那一丝不同以往的、淡淡的光彩？而沈府深处，那双一直紧盯二房的眼睛，是否也已捕捉到了“五姐近日频繁以购置瓷器为由出府”的异常？
窑厂之行，不仅为“瓷香阁”奠定了坚实的供应基础，更在不经意间，为一些饶人生轨迹，悄然拨动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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