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商队的到来，如同在沉寂的冰湖中投下一块巨石。主帅营帐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疑云。
商队为首者自称沈怀安，四十许人，面容白净，言辞恭谨，自称乃江南药商联盟副会长，受江南诸多药行同仁所托，感念夜王妃于朔风城活人无数、于北境救治将士之仁心义举，特筹集了一批粮米、药材及棉衣，千里北上，略尽绵力。
“王妃娘娘仁心仁术，名扬四海，我江南药行同仁皆仰慕不已。北境将士保家卫国，浴血奋战，我等商贾虽在后方，亦感同身受，故有此校”沈怀安呈上礼单，厚厚一叠，所列粮食、药材数量颇为可观，足以解燃眉之急。
轩辕夜翻阅礼单，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凤清音则安静坐在一旁，目光平静地打量着沈怀安，以及他身后几名低眉顺眼的伙计。
“沈会长高义，本王代北境将士谢过。”轩辕夜合上礼单，语气平淡，“然，千里馈粮，所费不赅，江南诸位同仁，仅因仰慕内子仁心，便行此义举？况且，北境路途艰险，消息闭塞，诸位如何得知我军中恰好缺粮少药？”
沈怀安似乎早有准备，从容答道：“王爷明鉴。商路亦有消息往来。北境战事惨烈，玉门收复后百废待兴，冬日漫长，粮草转运不易，此乃常理推断。我联盟中亦有药材北运之常例，近月来，北境几处大药行皆反馈军中采购急切，价格上扬，故有此揣测。至于花费，”他微微一笑，“王妃娘娘昔日于江南疫病时曾公开良方，活人无算，于我药行实有恩惠。此次筹集，亦有众多受惠百姓及药铺自愿捐献，并非全由联盟出资。且若能得王爷、王妃一句褒奖，于我江南药行声誉亦是莫大助益，长远来看，未必是亏本买卖。”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些商饶精明算计在里面。
凤清音此时方才轻声开口：“沈会长所言在理。只是，我等身处军营，行事需谨。这批物资，不知灾途中，可曾遇到阻碍？又如何能安然穿过可能尚有北漠游骑的区域？”
沈怀安转向凤清音，态度愈发恭敬：“回娘娘，物资分批次由可靠镖局押运，走的是相对稳妥的官道，且打点了沿途关卡。至于北漠游骑……确曾遇股骚扰，但我等雇佣的镖师亦非庸手，加之或许北漠新败，巡弋不密，侥幸得以通过。最后一段路，则是化整为零，由熟悉本地路径的向导带领，方才抵达。”
每一个问题，他都有看似完满的回答。
轩辕夜与凤清音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沈怀安太过滴水不漏，反而令人起疑。江南距此何止千里，寻常商贾，岂会为了“声誉”和“可能的长远利益”，冒如此大的风险，投入如此巨资？且时机拿捏得这般精准，恰在军中粮草将尽未尽、人心浮动之际。
“沈会长一路辛苦，且先去休息。物资接收清点，还需些时辰。”轩辕夜淡淡道。
“多谢王爷体恤。”沈怀安行礼告退，从容不迫。
帐中只剩心腹数人。
“王爷，此事蹊跷。”副帅张韬率先开口，“末将派人暗中观察那商队伙计，虽做寻常脚夫打扮，但步履沉稳，手上多有老茧，不像寻常商队伙计，倒似……练家子。”
“粮草药材，也都查验过了吗？”轩辕夜问。
军需官答道：“已抽样查验，粮食是陈米，但未霉变，可食用。药材……种类数量与礼单大致相符，成色也尚可，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只是有几味治疗外伤和寒毒的紧要药材，数量格外多，品质也极好，好似……特意针对我军中常见伤情所备。”
针对性太强了。
凤清音沉吟道：“若是朝中有人想借此施恩，或拉拢王爷，大可光明正大押运官粮而来，何须假借商队之名？若是想害我们，在粮草中下毒最为直接，但查验无异。他们费尽周折，送来真粮真药，所求为何？”
轩辕夜指尖敲击着桌面，眸色深沉：“或许，他们想要的，不是我们的命，也不是简单的施恩。而是……以此为饵，取得信任，甚至……潜入军中，或传递消息。”
帐内一静。
“王爷是……这批人可能是探子？甚至可能是北漠或朝中敌对势力派来的？”张韬惊道。
“未必是北漠，北漠刚遭大败，难以短时间内组织如此缜密的行动，且对江南商路掌控力有限。”轩辕夜分析，“更可能是朝中有人，想在我军中安插耳目，或者利用这批‘雪中送炭’的物资，制造某种‘民意’或‘舆论’，譬如，宣扬江南商民只认王妃仁德，不惜冒险资助，却对朝廷粮草延误不满……以此进一步离间我与朝廷，或捧杀清音。”
凤清音颔首：“王爷所虑极是。此计更为阴毒。若我们拒收，则寒了‘义商’之心，坐实苛刻之名，军中缺粮困境也无法解决。若我们收了，便是承了这份不知底细的‘人情’，埋下隐患。他们或许正等着我们两难。”
“那该如何是好？粮草确实紧缺……”军需官焦急道。
轩辕夜看向凤清音：“清音，你有何想法？”
凤清音目光流转，缓缓道：“既然他们送来了，我们便收下。粮草是真，药材是实，将士们急需，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众人一愣。
她继续道：“但，不能让他们的人留在军中，更不能让他们轻易传递消息出去。可如此回复沈怀安：北境战事未靖，军营重地，非商贾久留之所。王爷与我感念其义举，特赐‘义商’牌匾一道，准其商队于北境战后优先行商之权。请他们留下物资，即刻原路返回。为确保其安全，可派一队‘精锐’护送他们出境。”
“护送？”张韬疑惑。
凤清音微微一笑：“自然是‘护送’。选一队机警可靠的，名为护送，实为监视。沿途若有异动，或试图与不明人员接触，即刻拿下。若他们安分离开，便也相安无事。”
“那这批物资的来历……”军需官问。
“对外便，是王爷紧急从北境各州府‘筹措’而来，至于如何筹措，不必细言。江南商队之事，仅限于帐内几人知晓。”轩辕夜接口道，明白了凤清音的意图。既要解决粮草危机，又要将可能的风险控制在最范围，同时不给对方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
“此外，”凤清音补充，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们既然想传递消息，我们何不将计就计？沈怀安等人离去时，可令护送队伍‘不经意’间透露一些消息，譬如……王爷箭伤反复，忧思成疾，军中因粮草之事怨言渐起，王妃为配药方日夜操劳，亦染风寒……总之，示敌以弱，乱其判断。”
轩辕夜眼中露出赞许：“好一个将计就计！便依此行事。张韬，你去安排‘护送’事宜。军需官，立刻清点接收物资，秘密入库，按需分发，严格保密来源。至于‘示弱’的消息，由你亲选可靠之人，在‘护送’途之泄露’出去。”
“末将遵命！”两人领命而去。
帐内恢复安静。轩辕夜看向凤清音：“辛苦你了，又要劳心谋划。”
凤清音摇摇头：“比起将士们忍饥受冻，这点谋划算得什么。只是，经此一事，可见朝中针对我们的网，撒得越来越大了。往后，举步维艰。”
“无妨。”轩辕夜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们并肩，总能杀出一条路。眼下，先让将士们吃饱穿暖，治好伤。”
当夜，沈怀安接到回复，虽对不能面见王妃、需即刻离去略显失望，但得到“义商”牌匾和优先行商权的承诺，似乎也达到了部分目的，并未过多纠缠，恭敬领命。
翌日，江南商队在两百名“精锐护送”下，离开了玉门大营。而那批至关重要的粮草药材，则悄然流入军中，稳住了即将溃散的士气，也让伤兵营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凤清音站在城头，看着那支商队消失在雪原尽头，目光悠远。
智取军需，暂解危机。
但真正的博弈，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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