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庆功宴的余温还未散尽,朝堂之上的暗涌已悄然化为实质的波澜。
夜王府虽门庭若市,贺礼堆积如山,但轩辕夜与凤清音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些真正手握权柄的重臣来访时,言辞间总带着几分试探与疏离。皇帝在宴席上那句“只论功,不论过”的定调,仿佛一柄双刃剑,既暂时堵住了言官之口,也将所有的封赏限定在了“军功”范畴之内。
十日后,正式的封赏旨意颁下。
轩辕夜加封“策上将军”,赐九锡,增食邑万户,黄金万两,锦绣千匹。殊荣至极,几乎到了人臣的顶峰。然而,旨意中只字未提北境兵权的具体安排,也未明确其回朝后的具体职司。
随旨意一同下达的,是几项重要的人事调整:
原北境副帅张韬,调任兵部左侍郎,即日回京赴任。
随军司马萧煜,擢升户部郎中,专司北境互市章程拟定。
而新任北境安抚使周廷鹤,则被赋予了“总揽北漠归附后一切民政、互市及边境交涉事宜”的权责,并可直接向皇帝呈递密折。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极其精妙的制衡之术:将轩辕夜在北境的左膀右臂调离关键岗位,调入京中看似升迁实则脱离实权的部门;同时,将战后最核心的治理与利益攸关之权,交给一个非夜王嫡系的官员。皇帝既给予了轩辕夜无人可及的尊荣,又悄无声息地抽走了他实际掌控北境的根基。
更微妙的是另一道旨意:为显皇家恩宠,特准夜王休沐一月,好好休养战时劳顿,多陪伴王妃。体恤之下,是暂时远离朝政核心的暗示。
圣旨传到夜王府书房时,轩辕夜正在与几位尚未离京的旧部将领叙话。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读罢,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将领们面面相觑,脸上皆有愤懑不平之色,却不敢妄言。
轩辕夜神色平静地接旨谢恩,甚至亲自将宣旨太监送至府门,礼节周全,无可挑剔。回到书房,他挥退旁人,只留凤清音在侧。
“陛下这是……要鸟尽弓藏了?”凤清音看着案上那卷明黄的绢帛,声音很轻。
轩辕夜拿起那道封赏他的旨意,指尖抚过上面华丽的词藻,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不是鸟尽弓藏,是分而治之。北漠这个‘鸟’并未尽,西狄也仍在侧畔。陛下是怕我这把‘弓’太强,不仅射了外敌,哪调转了方向,也会让他寝食难安。”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萧瑟的秋景:“张韬调兵部,看似升了侍郎,但兵部如今尚书是梁王的人,左右侍郎各有派系,他一个外来武将,能插手多少实务?萧煜去户部专司互市章程,听起来专业对口,但章程拟定后,执孝监管、利益分配,都在周廷鹤和地方衙门手郑至于让我休沐……”他转过身,目光锐利,“不过是让我暂离朝堂,方便他们布局罢了。”
凤清音走到他身边,将一杯热茶递过去:“王爷看得透彻。陛下此举,已是阳谋。我们若表现出丝毫不满或急切,便是坐实了‘恃功而骄’、‘心怀怨望’的嫌疑。”
“所以,这一个月‘休沐’,我们不仅要‘休’,还要休得下皆知,休得心安理得。”轩辕夜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了他眼中的寒意,“明日我便上书,谢陛下隆恩,称战时旧伤复发,正需静养,恳请延长休沐之期。同时,将北征详细战报、将士功勋名录、以及未来三年北境边防、互盛安抚之初步构想,整理成系统的条陈,递进宫去。不争权,只议事。让陛下和朝臣看看,我们心心念念的,究竟是权位,还是边境长治久安。”
“以退为进,示之以诚,也示之以能。”凤清音点头,“同时,我们须谨言慎校王府门庭若市并非好事,从明日起,闭门谢客,只称养病。但太后那边的脉,我还需定期去请。这是个难得的、能合理进入宫廷的渠道。”
三日后,夜王府果然闭门谢客,只留下角门供日常采买出入。轩辕夜“旧伤复发”的消息悄然传开,连带王妃也深居简出,专心为王爷调理。皇帝闻讯,还特意派了太医前来诊视,赏下不少珍贵药材,君臣之间,一副和睦景象。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凤清音依例进宫为太后请平安脉。太后的慈宁宫位于皇宫西侧,花木扶疏,环境清幽。太后年事已高,近年信佛,平日多在佛堂静修,鲜少见人。凤清音医术精湛,用药温和体贴,几次调理下来,太后精神确实好了不少,对她也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喜爱。
诊脉毕,凤清音正轻声细语地向太后讲解日常饮食调理之法,忽闻宫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话语声。
“娘娘,前头传来消息,梁王殿下和几位阁老在御书房,与陛下议事了快两个时辰了,似乎……是为了北境军镇驻防和今冬粮饷调度的事。周安抚使也有密折到,听……对夜王殿下当初与呼延灼约定的驻军地点和规模,颇有微词,认为过于保守,恐不足以威慑,建议调整。”
虽然声音压得极低,但凤清音内力已有成,耳力敏锐,还是依稀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她面上不动声色,继续为太后按揉穴位,心思却已飞快转动。
梁王轩辕宸,皇帝的胞弟,素来与轩辕夜不甚和睦,在朝中自成一派。周廷鹤的密折……果然开始挑剔他们定下的方略了。驻军地点和规模,是他们与呼延灼反复博弈、兼顾威慑与稳定后的结果,若轻易变动,很可能打破平衡,引发北漠不安。
太后似乎也听到了些许动静,缓缓睁开眼,看着凤清音,叹了口气:“哀家虽在深宫,也听闻了些许朝堂之事。夜儿此番立了大功,却也成了众矢之的。皇帝有皇帝的难处,平衡朝局,不易啊。”
凤清音恭敬垂首:“太后明鉴。王爷常言,身为臣子,唯知忠君报国。此番静养,也是深感陛下体恤,正好将北境所见所思,细细整理,供陛下与朝廷参详。至于其他,非臣妾等所能妄议。”
太后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放心吧,皇帝心里有数。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树大招风,有时候,退一步,未必是坏事。听这几日,已有御史上书,言及亲王掌兵过重,不合祖制,当收归枢密院统一调度。”
凤清音心中一震。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若连轩辕夜在京畿乃至其他方向的直属兵马调度权也被以“祖制”名义收走,那策上将军便真成了一个尊贵而无实的空头衔了。
“多谢太后提点。”凤清音深深一礼,“王爷如今静养,正好远离这些纷扰。妾身只愿王爷早日康复,太后凤体安康。”
从慈宁宫出来,秋日的阳光带着凉意。凤清音坐上回府的马车,面色沉静,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皇帝、梁王、周廷鹤、御史……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所谓的“功高震主”,震的不仅仅是皇帝,还有所有害怕既有利益格局被打破的势力。
回到王府,她径直去了书房。轩辕夜正在审阅即将递上的北境条陈,见她神色有异,屏退左右。
凤清音将宫中听闻细细道来,包括太后隐晦的提醒。
轩辕夜听完,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一声:“动作真快。周廷鹤挑剔方略,是为显示其能,也为日后北境若有反复推卸责任埋下伏笔。梁王串联阁老,是想趁机将北境乃至更多兵权话语权揽入手郑而御史弹劾亲王掌兵……这背后若没有默许,他们岂敢轻易触碰宗室亲王的兵权?”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圣疆域图前,目光落在北境,又缓缓移至帝都:“陛下在纵容,甚至可能在推动这些事。他要的,是一个军功卓着但已无爪牙的武王,一个可以用来彰显皇恩、稳定民心,却不会再对皇权构成任何实质性威胁的偶像。”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凤清音问道,“条陈还要按原计划上吗?”
“上!而且要上得更详细,更无私,只谈边防利害,不谈个人权位。”轩辕夜斩钉截铁,“同时,以我旧伤未愈、需长期调理为由,主动上表,请辞‘策上将军’日常军务操练之责,只保留尊号。将我在京畿三营的日常练兵权,交还给兵部。”
凤清音瞳孔微缩:“这……退让是否太大了?”
“以退为进,弃车保帅。”轩辕夜目光深邃,“主动交出部分兵权,是表明绝无威胁之心。但策上将军的尊号在,我在军中的声望就在。陛下若还想用我来平衡梁王等其他势力,就不会把事情做绝。况且,真正核心的、跟随我百战余生的亲卫营和部分北境边军旧部,人事根底岂是他们轻易能动得聊?眼下,我们需要的是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先斗一斗。”
他看向凤清音,眼神柔和下来:“只是,要委屈你,随着我一起‘沉寂’一段时间了。太后那边,还需你多费心,那不仅是条消息渠道,也是道护身符。”
凤清音摇头:“夫妻一体,何言委屈。沉寂未必是坏事,正好看清牛鬼蛇神。太后那里,我晓得轻重。”
次日,轩辕夜的两道奏表递入宫郑一道是洋洋万言的《北境善后及长治久安疏》,事无巨细,毫无保留;另一道则是言辞恳切的《请辞策上将军日常军务疏》,以伤病为由,请求卸任日常练兵之责。
朝野再次哗然。有人赞叹夜王高风亮节,有人嘲讽其以退为进,更多人则在观望皇帝的反应。
御书房内,皇帝轩辕宏看着那两份奏疏,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案,久久不语。下首,梁王轩辕宸与几位心腹阁老垂手侍立,气氛微妙。
“皇弟这病……看来是真需要好生休养了。”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听不出喜怒,“这北境条陈,倒是写得详尽。周廷鹤的折子,你们都看了,觉得如何?”
一位阁老上前:“回陛下,周安抚使所言,亦是为国考量。武王殿下所定方略,或许稍显怀柔。驻军之事,确可再议。”
皇帝不置可否,拿起那份请辞疏,忽而笑了笑:“既然皇弟执意请辞,朕若不准,倒显得不体恤功臣了。准其所奏。策上将军尊号及俸禄待遇不变,京畿三营日常操练事宜,着兵部、枢密院协同接管。另,赏赐武王府温泉别院一座,让皇弟好生将养。”
旨意传出,夜王一派顿感寒意。王爷虽荣耀加身,实权却被进一步削弱。而梁王等人,则难掩喜色。
夜王府内,接到旨意的轩辕夜,只是平静地谢恩。转身对凤清音道:“看,这就是帝王心术。给了别院,是补偿,也是暗示我最好离开京城核心圈子,去‘静养’。”
“王爷打算去吗?”
“去。为何不去?”轩辕夜望向北方,“远离漩涡,才能看得更清。况且,那别院靠近西山,风景不错,也安静。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梳理内部,等待时机。功高震主……这‘功’如今已成了靶子。但靶子,有时候也能变成盾牌。”
秋意更深,夜王府愈发门庭冷落。唯有王妃定期入宫为太后请脉的车驾,成为连接这座沉寂王府与权力中心的一道微弱却持久的纽带。
凯旋的荣耀逐渐冷却,功高震主的阴影悄然蔓延。但蛰伏的猛虎,终有再啸山林之时。只是下一次,或许不再是明火执仗的战场,而是更加凶险诡谲的朝堂与人心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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