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离开后的第三个月，家里装上羚话。那个浅黄色的拨号电话机，成了我连接外婆的唯一纽带。每个周六晚上七点，我会准时守在电话旁，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忙音，仿佛在丈量着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
“三钱，”外婆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熟悉的温暖，“这周可有什么领悟？”
我会捧着《基础卦象图解》，把标记的疑难逐一道来。有时是坎卦为何主险，有时是离火如何生土。外婆从不直接解答，总是用一个个生活中的比喻引导我：“你观察过雨后路面的水洼吗？坎为水，不仅是险阻，也是映照万物的明镜。”
这样的通话持续了整个冬。直到元宵节前一，那个本该一如往常的夜晚。
我照例在七点拨通电话，只是想跟外婆道一声节日祝福。听筒里漫长的忙音像永无止境的阶梯，一遍遍响到自动断线。我重拨了三次，最后只好放下发烫的听筒。
“可能舅舅带外婆去看花灯了。”母亲在厨房里，“今年他们那里有灯会。”
但到了十一点，电话依然无人接听。一种不清的焦虑像藤蔓般缠绕住我的心脏。我回到房间，关上房门，随手抓过一本书看了起来，虽然没有心思看，但还是看到了三个字——六壬。
六壬是传统文化中决断吉凶的一种方式，其速度快，准确率高，深受圈内人士喜爱。于是我决定用六壬起卦。
六壬用法：
六壬以“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吉、空亡”六种状态为核心，通过左手手指定位推演，六神在左手的固定排布（顺时针顺序）如下：
食指根部：大安
食指上端：留连
中指上端：速喜
无名指上端：赤口
无名指根部：吉
中指根部：空亡
六神对应基础属性为“三吉三凶”，其中大安、速喜、吉为吉，留连、赤口、空亡为凶。
起卦方式很多种，但我喜欢用月、日、时的方式起卦。当时是正月十四的夜里子时，因此我得到三个数字：1、14、1。
正月对应1，二月对应2……以此类推，腊月代表12。这里的月份是按农历算的。
日就很简单了，是农历几日就是几，正月十四，就是14。
而时则是按照地支算的，十二地支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子时——1
丑时——2
寅时——3……以此类推。
亥时——12。
当时我是在子时起卦，所以取1。
然后就是开始掐指数数了，从左手食指根（大安）开始数1，然后第二个数14是大于6的，我们要用14÷6＝2余2，因此要数2个数。大家要注意了，第二个数的起点是第一个数的终点，刚才第一个数是1（大安），所以第二个数还是从大安数起，1、2落在了食指尖（留连）上，第三个数还是1，从留连开始数1，还是留连。
（这一卦很有特殊性，也很有代表性，大家不会的反复看几遍，在手上掐几遍就懂了。六壬起卦方式很多，大家只需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就可以。不用纠结对错，也没有对错。）
看到“留连”二字的刹那，我手心渗出冷汗。这是六壬中最不吉的卦象之一，主病患缠绵、音信沉溺。
这个凶卦像把冰锥，刺得我浑身发冷。我拼命告诉自己：一定是初学者技艺不精占错了。外婆过，心乱时不宜起卦。
那晚我抱着《基础卦象图解》躺在床上，书页正好翻到坎卦的注解：“月满则亏，水盈则溢”。外婆的批注在一旁如刀刻般清晰：“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随后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凌晨四点，电话铃像把利刃划破寂静。我听见母亲趿着拖鞋快步接起电话，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当她推开我的房门时，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空洞：“三钱…外婆走了。”
后来才知道，那傍晚外婆在舅舅家阳台修剪盆栽时，一株忍冬藤的枯枝突然断裂。她弯腰去接，然后就这么轻轻倒了下去，再没醒来。送去医院时，已经晚了，医生这是突发心梗，走得没有痛苦。
我怔怔地看着枕边的《基础卦象图解》，想起昨晚占得的留连卦。原来卦象早已示警，只是我不愿相信。
送葬那，我偷偷将三枚乾隆通宝放进外婆手郑铜钱触到她冰凉指尖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会在电话那头用比喻解答我的疑问；再没有人会在我画错卦象时，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纠正。
回到家后，樟木盒子静静躺在书桌上。我打开第二本书《五行生克精要》，看见外婆在扉页上新添的批注：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生，如祖孙血脉，永不断绝。”
我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又看见外婆坐在窗边，老花镜滑到鼻尖，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窗外，正月十五的月亮正圆。原来有些离别，等不到月缺……
这正是：
元宵未至月先残，卦现留连心已寒。
数彻空亡音书断，夜闻凶讯梦魂寒。
忍冬枝折香犹在，铜币入棺泪已干。
从此阴阳隔学问，唯将黄卷续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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