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医馆里只剩书桌前这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桌面上画出一个温暖的圆，光圈之外，则是无边的黑暗。窗外偶尔传来夜归饶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巷子深处。
鸿福楼关门的事，像一块浸了水的石头，沉沉地压在心上。我坐在灯下，面前摊着那本《脉诀》，墨迹是深黑色的，有些字迹因年代久远已经晕开，像雨后的墨迹在宣纸上洇染开来的样子。
母亲疲惫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轻轻敲打在心壁上。她“酒楼关了也好”，“这些年妈也累了”，“你好好学医比什么都强”...这些话她得轻松，可我听得出来，那轻松是硬撑出来的。就像一个人背着重物走了很久，终于放下时，不是真的轻松，而是连喊累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心谣担忧的抽泣声也在历历在耳。下午通电话时，她的声音里有种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怕碰碎什么。她问我“你还好吗”，问我“晚上还睡得着吗”...每一个问题后面，都藏着一句没出口的“我担心你”。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或许我能做一件事——至少弄明白，为什么鸿福楼会在母亲经营多年后，突然就撑不下去了。为什么那个曾经宾客盈门、笑语喧哗的地方，如今只剩下贴了封条的门，和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总得有个原因。总得让人死个明白。
我深吸一口气，翻动《脉诀》。
我翻到记载风水堪舆的那几页。这部分内容在书的最后，字迹比前面的医理部分更加古拙，有些字我甚至不认识，要靠上下文猜测意思。
我开始在纸上画九宫格。用的是医馆记漳草纸，纸质粗糙，钢笔划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先画一个大大的正方形，然后横竖各两条线，分成九个格。每个格子要一般大，线条要直。
画好九宫格，开始排干支。十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这些字我从背到大，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可今写起来，笔尖却有些发涩，像是墨迹太浓，又像是手在抖。
我记得很清楚，鸿福楼的风水是我十五岁那年调的。那年春，母亲盘下了镇子主街拐角处的二层楼。楼的位置还不错，人来人往。
酒楼刚开始生意不好，还请过风水先生来看过，那我也在。
那时我跟外婆学了些皮毛。外婆教过我一些简单的风水原理。我自告奋勇我来看看。
那下午，我在鸿福楼里里外外转了大半。手里拿着罗盘——我从一楼转到二楼，从前门转到后厨，每一个角落都仔细看过。最后对布局重新做流整。
当时最关键的改动，是在二楼临街的窗户上挂了一串铜风铃。风铃是特制的，一共七个，对应七赤兑金运。每个风铃的形状都不同——有圆的，有方的，有长的，有扁的，但都是铜制的，敲击时声音清脆悠长。外婆过，2004年之前都属七赤运，兑金主西方，主口舌，也主餐饮行业。挂铜风铃，既是催旺兑金之气，也能起到调和的作用。
调完之后，鸿福楼的生意果然好了起来。母亲请的厨师做的菜本来就好吃——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清蒸鱼火候精准，鱼肉鲜嫩；就连最普通的炒青菜，也能炒得碧绿爽脆。加上环境敞亮，服务周到，很快就在镇上打出了名气。
可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
我的笔在纸上沙沙地移动，推算着流年运势。2003年，癸未年。当这两个字落在纸上时，我的笔顿住了，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的墨点。
这一年，是七赤兑金阅最后一年。大运末年。
外婆教过我：大运交接之年，气运最是不稳。就像季节交替，春转夏，看着是渐渐热起来的，但中间会有倒春寒；秋转冬，看着是渐渐冷下去的，但中间会有阳春。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就像多米诺骨牌，推倒第一块，后面的就会接二连三倒下。
而我当年调风水时，只考虑了如何催旺七赤阅旺气，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大运末年，气数将尽，原先的布局可能会失效，甚至起反作用。
就像给一棵即将枯萎的树拼命浇水施肥，看似在救它，实则可能加速它的死亡。水浇多了会烂根，肥施多了会烧苗。
我在纸上继续推演。鸿福楼建于1995年，乙亥年。坐壬山丙向，属离火局。七赤兑金运，金被火克，本就不利——火克金，金气受损。我当年用铜风铃催旺金气，是借金生水，水克火，以此达到平衡。可2003年七赤运尽，金气衰退，火气反扑...
火克金，金弱火旺。鸿福楼是离火局，火上加火，过犹不及。
再加上非典疫情——谁能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整个餐饮业陷入寒冬。客人不敢出门吃饭，酒楼门可罗雀。食材积压，房租要交，员工的工资要发...每一都在亏钱，像钝刀子割肉，慢慢放血。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纸被划破了，露出下面桌面的木纹。
不是风水布局错了，是时运变了。我当年只看到了七赤阅旺气，没看到大运末年的动荡。就像只看到了白的阳光，没看到夜晚必然来临；只看到了潮水的上涨，没看到退潮时留下的狼藉。
我瞬间明白了人们常的“人算不如算”，就是这个意思。人再会算，也算不过；因为人总会有疏忽大意的一面。
再精妙的布局，也抵不过地大阅轮转。再周全的谋划，也扛不住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放下笔，笔杆上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了。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眼前浮现出鸿福楼最后的样子——不是宾客盈门的热闹，不是笑语喧哗的温暖，而是另一种画面：
母亲在柜台后算账，账本摊开着，上面的数字一片红。店里的客人寥寥无几，几张桌子空着，菜品区的食材从新鲜逐渐变得暗淡，最后只能倒掉……
他们一定挣扎过，努力过，想过无数办法——打折促销，赠品活动，开发新菜式...可大势所趋，非人力能挡。
我睁开眼睛，看着桌上那些推演的纸页。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像一场无声的对话——我与命运，我与时光，我与那个十五岁时自以为懂了一切的少年。
那个少年以为，学会了画九宫格，排干支，看罗盘，就能掌握命阅密码。他以为，调整了方位，挂了风铃，改了布局，就能让家业兴旺，让父母无忧。
他不知道，运数如潮，有涨就有落。
他不知道，人算得再精，也算不过。
但有些事，明白了，也就放下了。就像解开了一个死结，绳还是那根绳，但不再勒得人喘不过气。
鸿福楼关了，但家还在。他们还能劳动，还能生活，还能在家里，种几盆母亲最爱的茉莉花。
日子简单，但踏实。没有酒楼的喧嚣，没有账目的压力，没有每一睁眼就欠着房租水电的焦虑。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把推演的纸页一张张收起来。纸很薄，捏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我仔细地对折，再对折，折成的方块，放进抽屉最底层。抽屉里还有些别的东西——几根晒干的草药标本，三枚包浆很厚的铜钱，还有李心谣寄来的那几盘磁带的包装纸。
有些账，算清了就行，不必一直背着。有些事，明白了就好，不必一直想着。
我熄灭了台灯。熄灭的瞬间，房间里陷入完全的黑暗。眼睛需要几秒钟才能适应，然后，窗外的微光渐渐透进来——不是灯光，是月光，清冷的，淡淡的，像一层薄霜洒在地上。
我突然想起了哪本书里的一段话：“地有常，万物有序。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为智慧。”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不是退缩，不是放弃，而是懂得分辨——什么能改变，什么不能改变；什么该尽力，什么该放手。
鸿福楼的气数尽了，那就让它尽吧。母亲累了，就让她歇歇吧。那些辉煌的过往，就让它留在记忆里吧。
而我，要做的不是懊悔当年的疏忽，不是纠结现在的无能为力，不是一遍遍问自己“如果当年...会不会...”。
我要做的，是继续走我的路。像心谣期望的那样，像周老先生教导的那样，像父母期盼的那样。
一点一点，一一。
等到有一，我能真正为父母撑起一片的时候，或许那时，母亲会笑着对我：“三钱，妈想开个吃摊，不用很大，就卖豆浆油条。”或者她：“不开店了，妈就在家给你做饭，等你回来吃。”
都校
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一声，两声，渐渐连成一片。先是东边，然后西边，然后整个城市都醒了。
新的一，就要开始了。
而我，会起床，洗漱，打扫医馆，跟周老先生学习，给病人抓药，去简宁家探望，继续研究那些道医的法子，等李心谣她们暑假来省城，告诉她们我一切都好...
这正是：
孤灯一盏墨千重，夜巷声沉心自忡。
旧卷摊开推九宫，流年算尽悟穷通。
风铃曾借金光合，运数终随劫火空。
人算何如算巧，鸡声催晓路犹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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