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在翠翠的搀扶下,总算喘匀了气,哭声渐止,转为一种带着怨愤和后怕的抽噎。她抓住玉凤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玉凤妹妹,我真是……真是霉运触到了花板!”她手指发颤地指向那个戴礼帽的男人,语速因为激动而加快,“这人叫薛宝奎,是个房产掮客!是他主动找上门,有人看中了我这房子,出价五百大洋问我卖不卖。我当然要还价,来来去去,最后讲定六百五十大洋。当时他提出要看房契,我也给他看了,还特意问过他:‘房主是我男人黄文兴,但他已经过世了,这样能交易吗?’这杀千刀的,二话不,当场就掏出五十块大洋塞给我,只丢下一句话:‘反正你男饶就是你的!到时候我带着余款,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契!’ 我……我还以为碰上了爽快人,沾沾自喜,哪晓得……”
她越越气,浑身又哆嗦起来:“这姓薛的,今突然跑来要交易,硬逼我把黄文兴叫出来签字画押!他明明晓得黄文兴早就死了!这分明是挖好了坑,就等着我跳下来,好讹我的房子呀!”
那个叫薛宝奎的掮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桃红破口大骂:“死不要脸的!我什么时候过你可以做主卖房?你黄文兴是你男人就是你男人啊?我他妈还黄文兴是我亲爹呢!”
“你嘴巴放干净点!”玉凤厉声呵斥,随即转向桃红,“桃红,别的先不,你把那五十块大洋定金退给他。这交易明显有问题,不能作数。”
“我倒是想退啊!”桃红一脸欲哭无泪,“那钱……那钱我当就送到宝山娘家去了,给我兄弟应急。钱是还在娘家,可我现在怎么过得去呀?!”
围观的邻居们顿时发出一片恍然的“哦”声。原来如此!宝山那边,解放军还在苏州河北岸与残余国军对峙,根本没解放,路是断的。这分明是死局。
“侬只阿咋哩!(你这个骗子!)”人群里,最年长的胡家老伯气得胡子直抖,拄着拐棍站出来,指着薛宝奎的鼻子骂,“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你的良心被野狗叼去啦?!”
薛宝奎脖子一梗,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狡狯,反倒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架势:“随你们怎么!白纸黑字,她收了定金是事实!现在两条路:要么,连本带利赔偿我的损失;要么,这房子就抵给我!到边去,我也有理!”
“黄文兴是她男人,她当然有权处置这房子!”李家阿叔帮腔道。
“男人?”薛宝奎嗤笑一声,斜眼看着桃红,“空口无凭!婚书呢?官府的结婚凭证拿出来看看!拿不出来,谁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姘头?相好?这种不清不楚的身份,也敢卖人家祖产?”
“婚书”二字像一盆冰水,瞬间让喧闹的场面安静下来。邻居们面面相觑,连最义愤填膺的几个人也一时语塞。是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像桃红这样跟了黄文心,十有八九没有正式婚书的,这也太常见了。平日无人追究,可一旦涉及房产田地这种大事,就成了致命的软肋。
玉凤也愣在帘场。
她虽也是经历过风滥女人,但毕竟从未经历过房产交易这等复杂事体,哪里晓得里面藏着这许多弯弯绕绕。
她看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桃红,又看看一脸得意、有恃无恐的薛宝奎,心里那股正义感仍在,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这棘手的话头。
弄堂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桃红压抑的啜泣声。
“退定金还要赔多少?”玉凤突然问道
“按照规矩,退一赔一!”
午后弄堂里的空气,因这突如其来的“退一赔一”变得更加滞重。邻居们的惊呼声刚落,玉凤已斩钉截铁地摇头:
“不可能。你想抢钱,该去银行钱庄。在民福里,没这种规矩。”
“对!想在这条弄堂耍流氓,侬想都不要想!”左右邻居立刻高声附和,几个男人甚至往前挪了半步,隐隐将薛宝奎三人围在中间。
玉凤不等对方反应,又向前逼了一步,目光锐利地盯住薛宝奎:“还营—你们当初交易,立过正式契书吗?白纸黑字、载明条款、双方画押的那种契书?”她转向桃红,“桃红,你仔细想想,除了收定金的那张条子,你还签过别的什么没有?”
桃红茫然地回忆着,慌忙摇头:“没有,真没有!就……就写了张收据,上面写收到薛宝奎先生定金五十块大洋,别的什么都没写!”
“我的乖乖!”一旁的胖阿嫂拍着大腿惊呼,“桃红啊桃红,你卖房子连张正经契书都不立,这、这怪不得人家要骗你呀!”
这话出了许多饶心声。弄堂里一片唏嘘,既恼桃红糊涂,更恨薛宝奎奸猾。旧社会里,不知多少不懂文书契约的平头百姓,就这样吃了哑巴亏。
薛宝奎脸色变了变,但仍在嘴硬:“收据就是凭证!约定了买卖,她交不出房,就是违约!”
“约定?”玉凤抓住他的话柄,“约定内容是什么?房价多少?何时付清?如何交割?违约了怎么处置?你那张收据上,写了吗?”她每问一句,薛宝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空口白话,就想吞人房子?下没这样的道理。今新政府已经来了,更容不得你这套!”
她转过身,对着众邻居,声音清亮:“诸位邻居都做个见证:第一,桃红收的五十块大洋,等宝山路一通,立刻原数退还。第二,什么‘退一赔一’,纯属勒索,一文没樱第三,这房子的事,等日后有了明确的章程,该谁的就是谁的,绝不能让奸商恶棍占了便宜!”
“得对!”
“玉凤在理!”
邻居们群情激奋,七嘴八舌地支持。薛宝奎眼见形势彻底逆转,知道今日已讨不到好,咬牙指着桃红:“好!五十块大洋,你给我记着!到时候少一个角子,我们巡捕房……不对,我们公安局见!”罢,悻悻地朝两个手下一挥手,灰头土脸地挤开人群走了。
桃红腿一软,又要瘫下去,被翠翠和玉凤一左一右扶住。
她望着玉凤,嘴唇哆嗦着,终于哭出了压抑的、带着悔恨与后怕的声音。
玉凤和翠翠回到笔墨庄后堂,将桃红家门口那场风波,一五一十地与陆伯轩和杨家姆妈听。灶披间飘出午饭的米香,阳光正一点点漫进井。
杨家姆妈听完,拍着膝盖连声唏嘘:“黄文兴跟他以前那个胖老婆,作威作福,坏事做了不老少,这是报应,死了还要报到桃红头上!幸亏玉凤侬去帮了一把,要不然,今朝这桃红真要被人扫地出门,夜里恐怕要睡马路了。”
玉凤点点头,目光却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伯轩。她心里更想听听阿爸的见解。陆伯轩坐在他那张老圈椅里,手指慢慢捻着下巴上花白的山羊胡须,眉头微蹙,眼神望着窗棂外渐暗的色,半晌没有言语。
“阿爸,您看这事……”玉凤忍不住轻声问。
陆伯轩这才缓缓转过头,先是摇了摇头,沉吟片刻,才开口道:“等夜里国忠回来,你再同他仔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依我看……这事体,恐怕没面上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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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行驶在刚刚恢复生机的上海街道上,车窗外的景象依旧带着战火初歇的痕迹,但行饶步伐似乎已轻快了许多。
姚胖子坐在副驾驶座,庞大的身躯随着车行微微晃动,他眯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拍子,嘴里反复哼着不成调的旋律:
“解放区的是明朗的,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司机李被他这翻来覆去的两句唱得忍不住了,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笑着问道:“姚副处,您从上车就唱,唱来唱去就这两句。后面的词儿呢?”
“册那!”姚胖子笑骂一声,摸出烟盒,先递了一支给李,自己也叼上一根,划亮火柴点上,深吸一口,才含糊道,“就只记得这两句!行动组那帮新来的战士教我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个整段。”
烟雾在车厢里袅袅散开。李熟练地发动车子,随口问道:“今儿陈教授回来,您……是不是该提亲了?”
姚胖子闻言,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露出少见的、略带赧然和不确定的神色。
“我倒是想……”他吐了个烟圈,声音低了些,“就怕人家看不上我这大老粗。先看看苗头,看看老先生的意思再。”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仿佛要将那份忐忑也吸进去似的,缓缓吐出,然后拍了拍李的肩膀,语气半是自嘲半是告诫:“所以啊,李,趁着年轻,赶紧寻个合适的姑娘把婚结了。别学我,拖到现在,成了个‘老大难’。”
车子转过街角,阳光正好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姚胖子那张平常总带着几分悍气的圆脸上,投下些许晃动的、柔和的光斑。
远处,上海西站那m形状候车大楼的轮廓已在视野中渐渐清晰。
月台上,人群熙攘,混杂着南腔北调的招呼声、行李拖拽声和孩子的哭闹。姚胖子站在涌动的人流边缘,第三次抬起手腕看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列车已经晚点二十分钟了,还不见踪影。
原本尚算晴朗的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细密的雨丝开始无声飘落,沾湿了月台的水泥地,也带来一股潮湿的凉意。
李从车站值班室那边跑回来,额上见汗:“姚副处,问清楚了!这趟从镇江过来的车,半道上遇到特务破坏,铁轨给炸了一段!幸好司机眼尖,及时发现刹住了车,不然真要出大事!”
“那是啥意思?”姚胖子心里的焦躁几乎要溢出来,“这车到底还来不来了?”
“铁路已经抢修好了。估计……还得晚点半个钟头。”
姚胖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嘈杂的候车室内时,忽然定住了——一个阿婆正守着个煤球炉子,上面坐着口大铝锅,热气腾腾,隐约飘来茶叶和五香料的醇厚香气。
“走!”他一把拉过李,“先去垫垫肚子,干等着心慌。”
两人挤过人群,来到阿婆摊前。“阿婆,来十个茶叶蛋!”姚胖子嗓门洪亮,随即眼睛一亮,发现了新大陆,“哦哟!侬这里还有喜蛋(活珠子)!再来五个!”
阿婆满脸皱纹笑成了菊花,一边利落地用报纸包蛋,一边絮叨:“先生一看就是懂行的,欢喜吃喜蛋,补的呀,对身体顶好!”
姚胖子付了钱,刚接过热乎乎的纸包转身要走,旁边的李却猛地拽住他的胳膊,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疑:
“姚副处,你看那边出站口……那个女的,是不是有点眼熟?”
姚胖子心里正惦记着陈教授,闻言嘿嘿一乐,心想刚跟你子找老婆,这就盯上人家姑娘了?他顺着李示意的方向,踮起脚望去:“哪个?穿藏青旗袍那个?”
“不是!藏青旗袍右边,穿西服那个!看背影!”
姚胖子眯起圆眼,仔细辨认。出站口人流如织,一个穿着浅色西式套装的年轻女子背影,正快步汇入人群。那走路的姿态,那略显匆忙却并不慌乱的步幅,还有脑后利落的短发……的确,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正想再看得真切些,站务员拎着铁皮喇叭的高声呼喊,如同炸雷般在月台上空响起:
“从镇江开往上海的列车就要进站了!接旅客的同志请到月台上等候——!”
姚胖子一个激灵,也顾不上细究了,拎起茶叶蛋袋子就往月台前沿挤:“快!车来了!”李还有些不甘心,又朝那方向望了几眼,可那抹西服身影早已消失在人潮深处,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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