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再次响起,声音不轻不重
周阿彬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瞪着呆坐在桌边像块木头似的翠翠,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大步走过去,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却让他满腔的恼怒瞬间卡在喉咙里,化成了错愕。
“陆……陆老板?陆叔?您、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周阿彬下意识地侧身让开,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和一丝窘迫。
陆伯轩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清瘦的身形被门框裁出一片影子。
他没立刻进门,先抬眼看了阿彬一下,目光不怒自威:“我再不过来瞧瞧,你周阿彬是不是要上?长本事了,还敢动手打老婆?”
阿彬被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没敢辩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陆伯轩不再看他,拄着拐,一步步慢慢走进屋里。
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但背脊挺得笔直。
一直像尊泥塑般坐在桌边的刘翠翠,见到来人竟是陆伯轩亲自上门,死水般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
她缓缓站起身,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嘴唇翕动了一下,低低唤了一声:“陆叔……”
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伯轩朝她微微颔首,目光温和中带着了然。
他径自走到桌边,在翠翠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拐杖轻轻靠在桌沿。
玉凤跟到门口,却没有进屋,只是朝阿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门虚掩,自己留在门外等候。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和床上巧茹渐渐平息的、偶尔的抽噎。
“翠翠啊,” 陆伯轩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看着翠翠,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长辈看晚辈时那种洞悉世情的慈祥与关牵
“陆叔心里明白,你先前冲玉凤的那些话,不是你的本意。你这孩子心地是善的,不是那种是非不分、心肠冷硬的人。要不然,当年你也不会跟娘家人闹到那般地步。”
翠翠垂着眼,嘴唇抿得发白,先前那副冰冷坚硬的外壳,在老人平和的话语下,似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陆叔今过来,没别的意思。” 陆伯轩继续道,语气平缓而坚定,“就是想知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处,卡在了什么坎上。出来,陆叔替你掂量掂量,兴许能帮你拿个主意。大的事,总有个解决的法子,憋在心里,一个人扛着,不是办法。”
翠翠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一颗接一颗,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陈旧斑驳的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咱们能活到今,谁都不容易。” 陆伯轩的目光似乎越过了眼前的翠翠,看向更远的地方,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沉淀,“这些年,东洋鬼子滥杀无辜,地痞流氓欺压百姓,国民党特务暗杀红党……哪一关是好过的?民福里这地方,风风雨雨都经历过。可你看看,街坊邻居们,不都咬着牙,互相搀扶着挺过来了吗?”
他顿了顿,重新看向翠翠,眼神温暖:“咱们民福里有个不成文的老规矩,平日里为点鸡毛蒜皮,张家嫌李家吵,王家怪赵家占道,争得面红耳赤。可一旦真有了外头来的祸事,欺负到咱们自己人头上了,你再看——那绝对是枪口一致对外,没二话的。翠翠,你,是不是这个样子?”
翠翠依旧低着头流泪,没有回答,但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所以啊,陆叔特地跑这一趟,就是想听听,” 陆伯轩接过周阿彬心翼翼递过来的一杯热茶,握在手里,热气氤氲着他清癯的脸,
“咱们翠翠,到底是遇上了多大的麻烦,多大的委屈,才让你宁可出那么重的话,伤了玉凤的心,也把自己逼到墙角?”
他轻轻吹开茶沫,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声音更缓,却字字清晰:“以陆叔这把年纪看,你刚才对玉凤的话得越重、越绝,往往就意味着……你心里头的难处,压得越沉、越大。”
“陆叔,” 翠翠终于抬起了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陆伯轩,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我……我对不住玉凤姐,可我也是……”
话没完,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
她“呜哇”一声,彻底崩溃,双手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无法言的痛苦、恐惧和巨大的矛盾,听得门外的玉凤心头狠狠一揪,更加焦急:这到底是怎么了?
“哭出来好,哭出来心里松快些。” 陆伯轩没有催促,只是温声安慰着,同时用眼神示意旁边手足无措的周阿彬,赶紧找块干净手巾过来。
翠翠哭了半晌,才勉强收住些声音,肩膀仍一抽一抽的,断断续续地道:“陆叔……我刘翠翠……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些年,玉凤姐帮衬我们,从没断过。阿彬那点工钱,养家都紧巴巴,巧茹的奶粉……要不是玉凤姐时不时送过来,孩子哪能吃上……”
她越越难过,泪水又涌了出来:“可我今朝……了那么多戳心窝子的话,玉凤姐肯定……肯定寒透心了,她以后……”
“这些都不打紧,” 陆伯轩温和而坚决地打断了她,“玉凤的性子我晓得,她不会真跟你计较这个。陆叔现在只想知道,你为啥要那些话?在我老头子看来,你倒像是故意拿话刺她,激恼她,巴不得她从此离你远远的,甚至断了往来才好。”
他顿了顿,目光清明地看着翠翠,语气更加诚恳:“陆叔得对不对?要是我这把老骨头想岔了,冤枉了你,那我就在这里,给翠翠你赔个不是。”
“不……不是的!陆叔,您没错!” 翠翠急得猛地摇头,仿佛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所有伪装和挣扎。她“扑通”一声,竟是直接跪倒在了陆伯轩面前的地上,声音嘶哑破碎,“您的没错!是……是刘家……是我娘家人他们……他们……”
“翠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陆伯轩见状大惊,急着要起身扶她,手里拐杖一滑没撑稳,身子猛地一晃,险些向后栽倒。
“阿爸!” 一直紧贴在门外听着的玉凤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门冲了进来,和周阿彬一起,手忙脚乱地扶住了险些摔倒的陆伯轩。
“起来话,好好。” 陆伯轩站稳后,喘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周阿彬赶紧把跪在地上的翠翠搀扶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翠翠苍白泪湿的脸上,知道最关键的那层窗户纸,马上就要被捅破了。
屋里的空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下跪和未尽的言语,骤然变得无比沉重。
“陆叔……” 翠翠猛地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那动作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她站直身体,眼中先前那些挣扎、恐惧和迷茫,被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所取代。“我这就去公安局!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出来!”
“翠翠,你先坐下。” 陆伯轩并没有立刻表示赞同或反对,他只是平静地摆了摆手,示意情绪激动的翠翠先坐回椅子上。“有你这句话,陆叔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这孩子心里那杆秤,没歪。”
他顿了顿,等翠翠稍微平复一下呼吸,才继续用那种让人安心的、长辈式的口吻道:“但是,去公安局之前,你能不能先跟陆叔,还有玉凤、阿彬,大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心里有个底,也好知道该怎么帮你。”
翠翠的目光在陆伯轩温和而睿智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一旁的玉凤。
玉凤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之前的受伤或责怪,只有全然的关切和鼓励,那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暖意的善意。
这目光,与几前那个让她噩梦连连的夜晚,她亲弟弟刘望福看向她的眼神,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刘望福的眼睛里,只有令人脊背发凉的凶并毫不掩饰的贪婪,以及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奸诈。
那一刻的对比如此鲜明,像一道刺目的光,照亮了她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对于血缘亲情的可笑幻想,也彻底坚定了她的选择。
“就在几前,” 翠翠定了定神,开始回忆,声音还有些不稳,但已清晰许多,“桃红出事……前一晚。”
“那,阿彬去上夜班了。我哄巧茹睡着,自己也打算早点歇下。” 她眼神里浮现出那晚的惊恐,
“没想到,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是我大弟刘望福,还有二弟刘望田。两个人就杵在门口,脸色阴沉沉的。”
“望福一进门,话都不让我,就凶神恶煞地警告我,不准管桃红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还要我想法子,让玉凤姐也别插手。”
翠翠到这里,身体微微发抖,“他……他拿巧茹威胁我,如果我敢不听,他们就敢把巧茹抢走,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啊?!” 玉凤捂住嘴,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写满难以置信,“你两个弟弟……我早些年也见过的,那时候年纪还,看着也算老实本分,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唉,” 翠翠重重叹了口气,眼泪又涌了上来,“以前在山东乡下,没见识,胆子也。自从跟着爹娘到上海,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混了几年,认识了些地痞流氓,整个人就……全变了。心肠硬了,手段也狠了。”
“所以,那薛宝奎又来逼债,闹得厉害,我听见了,却躲在屋里,没敢露面……” 她羞愧地低下头,“我怕……我怕他们真的对巧茹下手。”
“还有更……” 翠翠吸了吸鼻子,声音更低了,带着后怕,“望福还撂下话,……如果玉凤姐你还要继续管这闲事,他们就……就直接去绑了晓棠。他们连晓棠在哪所中学读书,都摸得一清二楚……”
“你什么?!” 陆伯轩一直沉稳的脸色骤然变了,他猛地抓紧了拐杖,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这等要紧事!你怎么能瞒着不?!这万一……万一有个闪失……”
“我不敢啊,陆叔!” 翠翠的泪水成串滚落,声音里充满无助和恐惧,
“刘望福临走前,瞪着眼睛跟我,要是我敢报警,或者把这事透给陆家任何人知道,他就要了阿彬的命!他连阿彬平时几点出门,走哪条路去厂里,几点钟到厂,都得分毫不差!”
陆伯轩听完,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半晌,才沉重地摇了摇头,喃喃道:“这才短短一两年光景……一个好端赌乡下后生,怎么就……怎么就变得如此穷凶极恶,心思缜密到这般地步……”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痛心和一种对人心骤变的深深寒意。
玉凤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她心里像被滚油浇过,又烫又痛——既恨翠翠的怯弱糊涂,更恨那歹毒之徒竟将黑手伸向晓棠!
她再顾不上什么,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门,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拼命奔去。她得立刻、马上打电话到晓棠的学校问个清楚!
屋里一时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巧茹偶尔的咿咿呀呀。
“也就是……” 陆伯轩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慢慢梳理着思路,
“那个掮客薛宝奎,第一次来民福里逼债闹事的时候,玉凤站出来帮桃红话——这一步,恐怕完全打乱了他们原本的算计。”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更深的算计:“他们大概没想到,黄文兴这个在民福里人憎鬼厌的恶棍,他的相好、一个从烟花巷出来的女人落难,居然会有人真心实意地伸手拉一把。而伸手的,偏偏又是玉凤,是陆家的人。”
陆伯轩轻轻叩了叩桌面,声音低沉却清晰:“我大概……理出个头绪了。设局、逼债、半路劫财害命、最后顺势侵吞房产……这一整套,眼熟得很。这就是早些年上海滩流氓帮会里,那些心黑手辣的家伙,对付无依无靠的孤寡或外地人时,惯用的下作伎俩。只是没想到,如今这光景,还有人敢用,而且用得这么毒,连孩子都算计上了。”
他看了一眼还在流泪的翠翠,又望了望门口玉凤消失的方向,那经历沧桑岁月刻画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深重的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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