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覆着残雪与冰凌的官道上,继续着它规律而颠簸的节奏。车厢内,却因多了一个人,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
南宫烨的故事讲完了黑石城下一场惊心动魄的侧翼突袭。宝儿听得拳头紧握,眼睛瞪得溜圆,直到爹爹出“大获全胜”四个字,才长长地“哇”出一口气,满脸崇拜:“爹爹是大英雄!”
南宫烨揉了揉他的发顶,冷峻的眉眼间是难得的温和笑意:“将士用命,方能取胜。”
慕容晚晴一直安静听着,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枯黄草甸与远处连绵的灰白山影。北地的荒凉与壮阔,与她前世或京城所在的繁华截然不同,自有一种磨砺人心的力量。而身边这个男人讲述的故事,正是这种力量最铁血的注脚。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一位极具魅力与才能的统帅。
“爹爹,你的肩膀还疼吗?”宝儿忽然想起正事,手轻轻碰了碰南宫烨左肩的位置,脸上写满担心。
南宫烨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不疼。”
“骗人。”宝儿皱起鼻子,“孙爷爷了,骨头痛痛要好好养,不能乱动。爹爹刚才骑马,后来又跳上车,肯定痛了!”
被儿子当面戳穿,南宫烨一时语塞,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慕容晚晴。慕容晚晴也正看向他,清澈的眼眸里映着车窗透进来的微光,似乎带着一丝了然和……轻微的责备?
“宝儿得对。”慕容晚晴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王爷肩伤需静养。既然已在车上,便安心坐着,莫要再轻易动作牵动伤口。”她从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包裹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青瓷盒,递过去,“这是‘冰蟾化瘀膏’,镇痛化瘀效果尚可。王爷若不介意,可让亲卫……”
她话未完,南宫烨已经接过了药盒,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带起一丝微痒。“不必麻烦旁人。”他看着她,眸色深深,“有劳……晚晴。”
这一声“晚晴”,唤得低沉而自然,仿佛已在心中默念过千百遍。
慕容晚晴心头一跳,移开视线:“举手之劳。”
宝儿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大眼睛眨了眨,忽然捂着肚子:“哎呀,宝儿肚子有点咕咕江…早上吃少了……”他一边,一边偷偷观察两人反应。
南宫烨立刻关切道:“可是饿了?车内有备点心……”
“不是不是!”宝儿连忙摆手,一脸“我很懂事”的表情,“宝儿想去找韩叔叔,看看能不能讨块肉干!爹爹娘亲你们慢慢话,宝儿去去就回!”完,不等两人反应,这家伙居然灵活地掀开车帘一角,对着外面骑马的亲卫奶声奶气地喊:“侍卫叔叔!抱抱!我要找韩叔叔!”
亲卫哪敢怠慢公子,连忙勒马靠近,心翼翼地将宝儿接了过去,抱在身前。宝儿还回头冲着车厢做了个鬼脸,然后就被带走了。
车厢内,瞬间只剩下两人。空间似乎更加逼仄,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慕容晚晴:“……” 这家伙,借口还能再假一点吗?
南宫烨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摩挲着手里的青瓷药盒,打破了沉默:“宝儿……很懂事。”
“过于‘懂事’了。”慕容晚晴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药给我。”
南宫烨将药盒递还。慕容晚晴打开盒盖,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她示意南宫烨转身侧坐。南宫烨依言侧过身,将受赡左肩朝向了她。
隔着轻甲和里衣,自然无法上药。慕容晚晴道:“需解开外甲和里衣。”
南宫烨动作顿了顿,开始单手解甲。玄色轻甲的扣环设计精巧,但单手操作,尤其左臂不便的情况下,显得有些笨拙。他尝试了几下,未能解开关键处的暗扣,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不知是疼的还是急的。
一只纤细却稳定的手伸了过来,手指灵巧地拨弄了几下暗扣,只听“咔哒”几声轻响,肩甲处的束缚便松开了。接着,那只手又帮他解开了颈侧和肋下的系带,动作快而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暧昧的停留,纯粹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器物。
然而,南宫烨却感觉被她指尖无意触碰过的地方,如同被细的电流窜过,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其清淡的草药冷香,混合着她独有的气息,在狭的空间里萦绕。
轻甲被心卸下,露出里面深色的里衣。里衣肩部的位置,果然有一片比周围颜色更深的洇湿——那是之前伤口渗出的血和组织液干涸的痕迹。
慕容晚晴眉头微蹙,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一丝严厉:“王爷便是这般‘些许瘀伤’?”她心地将里衣从肩头褪下一些,一片青紫肿胀、甚至能看到细微骨性凸起的肩伤便暴露在空气郑孙老的包扎很专业,但显然无法完全限制活动后的再次损伤。
南宫烨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闷:“战事紧急,顾不得许多。”
慕容晚晴不再话,用干净的软布沾了随身水囊里的清水(实为稀释的灵泉),心地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旧药清理干净。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微凉,每一次触碰却都让南宫烨肌肉紧绷,又强迫自己放松。
清理完毕,她用竹片剜出莹白如玉的膏体,均匀涂抹在伤处。药膏清凉,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胀痛。她的指尖带着药膏,力道适中地沿着淤青周围缓缓打圈揉按,帮助药力渗透和散瘀。
这是极其亲密的举动。南宫烨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每一分力度和温度,能听到她近在咫尺的轻缓呼吸。他背脊挺得笔直,全身的感官却仿佛都集中在了左肩那一片区域,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从未有女子与他有过这般接触,即便是从前那些试图攀附的,也从未让他有过如此……难以自持的感觉。
“此膏每日早晚各敷一次,配合轻柔按摩。切忌用力,忌受寒,忌颠簸。”慕容晚晴一边揉按,一边低声嘱咐,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交代医嘱,“若再不听劝,留下暗伤旧疾,日后阴雨疼痛难忍,莫要后悔。”
“……嗯。”南宫烨低低应了一声。她的气息拂过他耳后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放在膝上的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好不容易上完药,重新用干净纱布包扎好(慕容晚晴从自己包裹里取出的备用纱布),再帮他拉好里衣。整个过程,慕容晚晴始终神色专注,手法专业,没有多看伤处以外的任何地方一眼,迅速退开,拉开了距离。
“好了。”她将药盒盖上,放回包裹。
南宫烨慢慢转过身,活动了一下左肩,果然感觉轻松不少,那股灼痛被清凉替代。“多谢。”他看着收拾东西的慕容晚晴,目光复杂。她如此坦然磊落地为他治伤,反而让他那些翻腾的心绪显得有些不自在。
“王爷不必客气,医者本分。”慕容晚晴语气平静,目光投向车窗外,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亲密接触从未发生。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韩冲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凝重:“王爷,前方斥候回报,距离镇北 关约八十里处,发现股北狄游骑活动痕迹,似是在清理道路、设置路障,疑为阻我援军。另据黑石城方向最新飞鸽传书,溃逃的北狄残部有向镇北 关方向汇拢迹象,呼延灼可能并未远遁,而是退往其主力所在的镇北 关以北,意图固守待援或再次反扑。”
车厢内温馨(尴尬)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南宫烨眼神陡然锐利如刀,方才那片刻的恍惚与悸动被尽数压下,恢复了冷峻铁血的统帅模样。“传令全军,加快行进速度,保持警戒。派出更多斥候,探明前方游骑规模、路障具体情况,以及镇北 关最新敌情!”
“是!”
军情紧急,方才那点旖旎心思,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前路,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严酷的考验。
慕容晚晴也坐直了身体,眼神沉静。她知道,真正的硬仗,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身边这个男人肩上的伤,和即将到来的恶战,让她心底那丝隐藏的忧虑,又深了一层。
宝儿很快被亲卫送了回来,家伙似乎也感觉到气氛变了,乖乖依偎在慕容晚晴身边,不再闹腾。
马车继续向北,颠簸着,载着心思各异的三人,向着那片风雪更盛、杀机更浓的苦寒之地,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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