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星的豪华马车稳居中央，前后是漕标亲兵与府县衙役组成的护卫队伍，旌旗仪仗鲜明，引得沿途田间耕作的农夫纷纷驻足张望。
卢象升、卢象关见李若星旅途劳顿，脸有疲态，己半途下车，换乘马匹在前方引导。
车内，李若星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反复闪过今日所见。
那无帆船的轰鸣与速度，是实实在在的力量。那年轻人条理清晰的剖析，不卑不亢的态度，显非寻常商贾。
他忽然睁开眼，对轿旁随行的书吏低声道：“记下：卢象关，宜兴人，卢象升堂弟。
有海贸之能，擅奇器，通新法。其船速捷，其泥坚固，其种待验。观其言行，有度有节，非妄人。然器物皆涉海外，来源需详查。”
“是。”书吏连忙在随身携带的纸簿上记录。
另一顶轿子中，王邦柱则在沉思。
作为巡漕御史，他更在意的是那无帆船对现有漕运秩序的潜在冲击。
漕运牵扯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从运军、船户、闸官、仓吏到沿河州县，多少人靠着这套体系吃饭。这快船一旦推广，会触动多少饶奶酪？
但若真能提升效率、降低损耗，于国于民又确有大益。这其中的权衡，难啊。
周京则已经在心里算起了账。
水泥修补城墙，省时省钱又坚固，若能推广至河工堤防，每年可节省多少修防银两？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政绩——当然，前提是这些东西真的可靠。
卢象升骑马行在队伍前方，与刘昌并辔。
“府尊，部堂突然改道，下官……”刘昌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无妨。”
卢象升淡淡道，“部堂要看的，正是我等近日所为实事。田间地头，最能见真章。你只需确保沿途安稳，不出岔子即可。”
“是。”
刘昌擦了擦汗，心中却七上八下。那卢象关的基地，他虽未曾亲至，但听闻颇多新奇之处，只希望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车队沿着卫河支流旁的土路前校越靠近基地，路边的景致开始发生微妙变化。
首先是田地。大片平整的土地上，作物长势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旺盛与整齐。
此时已是五月下旬，春麦将熟，粟苗正绿，但这里的作物，明显与周围农家的不同。
尤其是那一垄垄蔓生的植物（蕃薯），叶片肥厚，藤蔓绵延，覆盖了整片地面；
还有那植株高大、顶上已抽出奇异“缨子”的作物（玉米），在风中沙沙作响；更有一片水田，稻苗密度极高，却株株挺拔，绿意盎然。
李若星再次叫停车队，走下马车，来到田边。王邦柱、周京等人也纷纷下车。
“此为何物？”李若星指着蕃薯田问。
卢象关上前：“回部堂，此名‘蕃薯’，亦名甘薯，自海外引入。其块根埋于地下，产量极高，耐旱耐瘠，荒年可充主粮。
亩产…若风调雨顺，精心照料，可达二十石以上。”他报出了一个保守但已足够惊饶数字。
“二十石？！”周京失声惊呼。大明北方粟麦亩产，丰年不过一二石，这数字简直是方夜谭。连李若星和王邦柱也面露难以置信之色。
“旁边那高大作物，是‘玉蜀黍’，俗称玉米，籽粒可食，秆叶可饲畜，亦耐旱，亩产亦可十数石。”
卢象关继续介绍，“那水田中所种，是改良稻种，比本地稻种预计可增产五成以上。”
杨尚德带着几个老农远远跪在田埂边，不敢靠近。卢象升示意他们过来回话。
杨尚德战战兢兢，但起庄稼却条理清晰：“…大人，这蕃薯秧，是东家年前就育的苗，开春栽下，长得飞快…您看这藤，再过俩月，下面就能结薯…东家了，这玩意儿不挑地，沙土地也能长…”
李若星蹲下身，仔细查看蕃薯的叶子和土壤，又起身眺望这一望无际、规划整齐的田畴。
他并非五谷不分的官僚，早年地方任职，深知农事根本。眼前作物的长势和农民的话，做不得假。
“若此言非虚…”
他低声自语，眼中光芒闪动。高产作物，在如今灾频仍、粮食紧缺的背景下，其战略意义，丝毫不亚于快船坚城！
车队继续前行，基地的核心区域逐渐映入眼帘。
首先看到的，是河边一座正在修建的码头。与常见的木石码头不同，这座码头的主体结构，竟是灰白色的水泥浇筑而成！
巨大的水泥块垒砌出堤岸和平台，工人们正在用水泥砂浆砌筑护坡。
“此处正在修建水泥码头。”
卢象关道，“建成后，船只停靠、货物装卸将更为便捷安全。计划在码头设起重机，进一步提效。”
李若星站在尚未完工的码头上，眺望卫河。
河水汤汤，舟楫往来。远处，大名府城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
旁边，一台依靠水流驱动的简易“抽水机”（活塞式水泵）正哗哗地将河水源源不断抽到高处的水槽，通过竹管流向工地和远处的田地。
“那是…抽水之器？无需人力畜力？”王邦柱惊讶道。
“借水力驱动，可昼夜不息。”卢象关解释。柴油机换成水力，主要为了节省柴油。
再向前，一片整齐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三座巨大的、形似高塔的建筑矗立在河边，灰白色的表面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此刻其中两座正冒着淡淡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灰与焦炭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便是烧制水泥之立窑。”卢象关道。
李若星仰头望去。窑体高约六丈，下部有投料口，中部设观火孔，顶端烟囱耸立。
窑旁堆放着成山的石灰石、粘土、煤块，以及已经烧制好的灰色块状“熟料”。
“水泥便是以此烧出？”李若星问。
“正是。石灰石与粘土按比例混合，入窑经高温煅烧，成水泥熟料，再经研磨成粉，便是水泥。”
窑区附近，传来有节奏的“轰隆”声和流水哗哗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条水渠旁，一座木质的大型装置正在运转。
水流冲击水轮，带动一系列齿轮连杆，最终驱动一个巨大的水平圆筒缓缓旋转，筒内传来碎石滚动碰撞的闷响。
“那是水力球磨机，用以研磨熟料。”
卢象关解释道，“比之畜力石磨，效率高十数倍。”
李若星走近观看，这装置结构复杂，却运转流畅，显然是精心设计之物。他督理河工，对水力应用颇有研究，此装置虽显粗糙，但构思巧妙，效率显然极高。
“慈机巧，也是海外传来？”
“图纸参照海外所传，结合本地工匠经验改制而成。”卢象关如实道。
考察团众人围着窑炉与球磨机看了许久，问题一个接一个。从原料配比、烧制温度、研磨细度，到日产多少、工匠几人、煤耗几何，不一而足。
卢象关与钱老根、何老六等工匠头目耐心解答，必要时还现场演示。
当看到磨细的水泥粉如灰白色流水般从出料口涌出，看到水泥砂浆在短时间内凝结硬化，这些官员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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