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午时刚过,三屯营。
蓟镇总兵官朱国彦站在校场点将台上,手中的塘报已被他攥得汗湿、皱烂。
龙井关陷、大安口陷、洪山口陷……一个个墨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底生疼。
溃兵和逃难的百姓还在不断涌入城中,带来了更多混乱且绝望的消息:易爱战死,周镇自刎,王遵臣兄弟全军覆没……蓟镇西协,完了。
秋风卷着沙尘掠过校场,吹得他猩红的斗篷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头那团越积越厚的铅云。
三屯营是他镇守的根基,亦是蓟镇中协的心脏,此刻却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座孤零零的礁石。
“总镇!”
中军都司气喘吁吁奔上台,脸色比纸还白,“派往龙井关方向的第三拨哨骑……又没回来!只跑回一匹空鞍马,马股上插着箭!”
又是这样!朱国彦牙龈几乎咬出血。从清晨得知警讯起,他连派数队精锐夜不收前往西面哨探,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这绝非寻常蒙古掠边,而是有组织的、强大的敌军在屏蔽战场,收割一切眼睛和舌头。
“再派!”
他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不走大路,分三股,沿山间猎道潜行!我要知道,来的到底是谁,有多少人,到了何处!”
“遵令!”都司转身欲走。
“等等!”
朱国彦叫住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王巡抚那边,有消息么?”
都司摇头:“遵化城四门紧闭,吊桥高悬。我们的求援和问询文书递进去,如同石沉大海。只听……王巡抚正在城内大肆搜捕‘奸细’,人心惶惶。”
朱国彦闭了闭眼。王元雅!这个迁腐又刚愎的巡抚,大敌当前,不想着协防互助,竟先在自己城里折腾起来!可他身为下属,又能如何?
“加固城防!”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台下惶惶不安的将官和士卒,“所有垛口检查修补!火器、火药全部上墙!滚木礌石,不够就去拆民房梁柱!城外壕沟,给本镇再挖深一丈!”
“总镇,”
一个千总嗫嚅道,“仓促之间,民夫征集不易,弟兄们连日警戒,也已疲惫……”
“不易?疲惫?”
朱国彦猛地看向他,眼神如刀,“等建奴的刀砍到你脖子上,就不疲惫了!去办!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命令层层传达下去,三屯营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开始艰难地蜷缩起身体。
城墙上下,士卒民夫往来奔走,号子声、叱骂声、敲打声混成一片,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慌乱。
朱国彦回到总兵府后堂,他的妻子张氏默默端上一碗参汤。
他看着妻子沉静却难掩忧色的脸,心中一阵刺痛。张氏是大家闺秀,随他戍边多年,从未有过怨言。
“夫人,”
他接过汤碗,却没有喝,“……收拾一下细软,带着孩儿,明日……我派人送你们去永平。”
张氏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夫君在,妾身便在。三屯营若破,永平岂能独安?妾身哪儿也不去。”
朱国彦喉头一哽,再也不出话。就在这时,亲兵队长疾步闯入,甚至忘了行礼:
“总镇!不好了!朱副总兵他……他带着家眷和亲兵,从东门走了!”
“什么?!”朱国彦霍然起身,汤碗“啪”地摔碎在地。
副总兵朱来同,竟然弃城先逃了!
怒火直冲灵,但随即又被冰冷的绝望压了下去。
连副总兵都跑了,这城还怎么守?消息传开,军心顷刻就会瓦解!
“追!”他赤红着眼睛吼道。
“追不上了,”
亲兵队长颓然道,“他们骑马走的,开了东门旁专供夜不收出入的暗闸,守闸的……是朱副总兵的人。”
朱国彦呆立片刻,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长叹。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挥毫泼墨,笔锋因愤怒而颤抖,却力透纸背。
他将朱来同等逃将的姓名、官职,一一罗列其上,并在末尾大书:“临阵脱逃,背主弃国,猪狗不如!”
“把这榜文,”
他掷笔于地,声音冰冷,“张贴于四门之内,通衢要道!让全城军民都看看,这些国之蛀虫的嘴脸!”
几乎同一时刻,遵化城,巡抚衙门。
顺巡抚王元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签押房里来回踱步。
他比朱国彦更早收到警讯,却陷入了更深的犹豫和恐惧。
“大人!三关确已失守!溃兵言之凿凿,龙井关易副将的首级都被建奴挑在旗杆上了!”幕僚声音发颤。
“慌什么!”
王元雅强自镇定,额角却冷汗涔涔,“不过是些溃兵谣言,扰乱军心!喀喇沁与我朝素有贡市,岂会轻易引建奴入寇?定是蒙古其他部作乱,被夸大了!”
他不能信,也不敢信。若真是后金主力破关,他这个巡抚守土有责,失陷隘口之罪足以让他丢官罢职,甚至……他不敢想下去。
他宁愿相信这是虚惊一场,是边将们为了推卸责任或冒功请赏而编造的谎言。
“可是大人,宁远袁督师月前曾屡次示警,言蓟镇空虚……”
“袁崇焕?”
王元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刺痛了某根神经,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他远在宁远,如何知道蓟镇虚实?分明是危言耸听,欲揽权柄!本官已遵朝廷法度,严守城池,何错之有?”
他定了定神,下令:“再派人,速去三屯营,问问朱总兵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城内严查奸细!
那些溃兵、流民,还有近日行踪可疑的,都给本官抓起来细细盘问!非常之时,宁可错抓,不可错放!”
命令一下,遵化城内顿时鸡飞狗跳。衙役兵丁如狼似虎,闯宅入铺,见有面生或口音不对者便锁拿拷问。
被抓者中,有真正的逃兵难民,也有无辜的行商百姓,甚至还有几个被裁汰已久、心怀怨望的前营兵。
一时间,牢狱为塞,冤哭盈街,城内人心更加离散。
武官方振华带着一队士兵沿街巡逻,看着这混乱景象,眉头紧锁。
他曾不顾王元雅“勿扰民”的初令,坚持搜查过城内几处可疑的货栈,发现过疑似用于纵火的硫磺和引信材料,但上报后却如石沉大海。
此刻见巡抚如此作为,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方爷,这样搞下去,不用建奴来打,咱们自己就先乱了。”手下一个旗低声抱怨。
方振华沉默不语,只按紧了腰刀。他望向城北方向,那里是巍峨的燕山山脉。山那边,此刻是怎样的光景?
山的那一边,洪山口参将府,如今已成了皇太极的行营。
大堂之上,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塞外深秋的寒意。
皇太极居中而坐,代善、莽古尔泰分坐左右,大贝勒,以及科尔沁奥巴、喀尔喀卓里克图等蒙古台吉济济一堂,人人脸上洋溢着亢奋与期待。
捷报正如雪片般飞来。
“报——!贝勒岳廷济尔哈朗已克大安口,守将周镇自刎,缴获粮秣军械无算!”
“报——!贝勒阿巴泰、阿济格已取龙井关,并设伏全歼洪山口出援之敌,阵斩明参将王遵臣!”
“报——!喀喇沁向导布尔噶图引导我军,马兰峪守将张万春开城归降!”
“报——!汉儿庄都司李丰率众剃发来降!”
“报——!潘家口守备金有光乞降,并愿作书招降罗文峪、郭家峪!”
每一份捷报传来,帐内便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蒙古诸台吉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疑虑、观望,变得灼热而贪婪。
明军的脆弱,超乎他们最乐观的想象。
奥巴与卓里克图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思:跟着皇太极,这次真的能捞到泼的好处!
皇太极面色沉静,手指在粗糙的木案地图上缓缓移动,从龙井关、大安口、洪山口,向南划到汉儿庄、潘家口,再向东指向三屯营,最后,重重按在了那个最终的目标上——遵化。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满帐寂静,“诸位辛苦了。明国蓟镇,外强中干,果如我所料。”
“令:右翼军休整半日,补充箭矢。明日拂晓,以投降明将金有光为前导,兵发罗文峪、郭家峪。此二关若下,遵化西面屏障尽去。”
“令:左翼军,携李丰等降将,清扫龙井关以南明军残垒、墩台,遇寨招降,遇垒即拔,扫清通往遵化之路,并密切监视三屯营方向。
若明军出援,半途击之;若其龟缩不出,则绕过它,直逼遵化城下!”
“嗻”传令官领命而出,安排手下骑士向左、右翼军传令。
皇太极点点头,最后目光落在中军诸将和蒙古联军身上:“其余诸军,随本汗在此休整一日。十月三十日,大军开拔,直趋遵化!破此坚城,明国京师,便在我马蹄之下!”
“万岁!万岁!”
帐中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满洲贝勒们踌躇满志,蒙古台吉们摩拳擦掌,连那些侍立帐外的戈什哈和普通旗丁,眼中都燃烧着对财富与功勋的渴望。
角落里,喀喇沁的布尔噶图低着头,听着满帐的欢呼,心中却复杂难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草原与长城内那个古老帝国的关系,再也回不去了。而他,已经绑死在这辆隆隆向前的战车之上。
夜色笼罩洪山口。皇太极独自走出参将府,登上残破的关墙。
南望,遵化方向漆黑一片,但在他的战略地图上,那里已是即将被红色铁流淹没的孤城。
北望,是莽莽燕山和更北的草原,他的来路。
这一把,他赌赢了开局。但接下来的攻城战,才是真正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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