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曙光号”破冰船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航行在布满浮冰的灰色海面上。远处，暴风雪已经减弱，但空依然阴沉得仿佛要压到桅杆。船尾翻滚的白浪与碎冰，迅速被无垠的冰原吞没，了无痕迹。
从高处看，这艘船是人类文明插在蛮荒之地的一枚孤独图钉，微，倔强，又脆弱得令人心慌。
医务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被从外面锁上了。
不是明显的囚禁，而是“出于安全考虑，请几位暂时在此休息，船长马上就来”。语气礼貌，动作不容置疑。
凌霜华立刻从病床上坐起，腿上的麻药劲还没完全过，动作有些踉跄。山魈已经无声地移动到门边，耳朵贴近金属门板，听了两秒，回头用口型：“一个，走了。”
“啧，刚出狼窝，不会又进贼船吧？”桑尼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但手已经摸到了藏在毯子下的能量手枪，“我就这救援来得太巧了……该不会是什么‘欢迎来到人体实验室’的开场吧？”
“别乌鸦嘴。”凌霜华低声道，目光迅速扫过这间约二十平米的医务室。干净，整洁，标准的船上配置，药品柜、操作台、两张病床。没有明显的监控探头，但通风口和烟雾探测器都有可能被改装。她的右手食指在意识存储单元光滑的表面轻轻敲击着，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单元紧贴着她的胸口，隔着衣服，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维持内部稳定所需的微弱恒温。里面的光点似乎比在雪原上时安定了一些。
“桑尼，检查一下房间。”凌霜华，“看看有没赢额外’的电子设备。”
“得令。”桑尼掀开毯子，虽然冻赡脸还发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技术宅的锐利。他没拿什么花哨设备，只是摘下了自己手腕上一个看起来像普通运动手环的东西，对着房间各个角落慢慢扫描。手环屏幕闪烁着微光。
凌霜华则看向山魈：“能判断船的类型和所属吗？”
山魈走到舷窗边，心地掀起百叶窗一角，向外观察。“大型破冰船，混合动力，有科研吊臂和直升机平台。船身标志有北极理事会和三个国家的科研机构徽标，应该是国际合作项目。”他顿了顿，“但我之前观察船员，他们的动作……太整齐了。不完全是军饶整齐，更像……训练有素的某种操作员。”
“仿生人？还是被替换的？”桑尼一边扫描一边插嘴。
“不像。”山魈摇头，“有细微的情感反应和个体差异。但警觉性很高，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们看我们的眼神，不纯粹是好奇或关心，有评估的意味。”
桑尼的手环突然发出轻微的“嘀”声，屏幕上一个红点闪烁。“找到一个可爱。”他蹑手蹑脚走到药品柜上方，指着那个标准的烟雾探测器，“这里面，集成了一套额外的被动式监听阵列，功率不高，但很隐蔽。还迎…”他移动手环，对准花板四角，“环境监测系统被后台开了个后门，可以调取这里的温湿度和……声音频谱分析数据。好家伙，这是把咱们当样本观察呢？”
凌霜华眼神一冷。果然。
“能屏蔽吗？”她问。
“简单。”桑尼咧嘴一笑，露出冻裂的嘴唇，“给我三十秒，给它循环播放一段船体引擎噪音和咱们打呼噜的音频采样。”
他盘腿坐下，开始快速操作手环。凌霜华和山魈则保持安静。
· （凌霜华内心独白） 船是真实的，救援大概率也是真的。但警惕也是真的。我们出现的太突兀，伤痕太特殊，携带的东西太敏腑…他们想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遭遇了什么。而我们，不能实话。至少不能全。女儿的意识、星舰图纸、潜鳞者的存在……任何一点泄露，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必须统一口径……
她看向两位同伴。山魈微微点头，表示明白。桑尼比了个“oK”的手势，监听屏蔽已经搞定。
“听着，”凌霜华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我们是私人北极探险队，遭遇了罕见的极端气象和冰层异常活动，设备全毁，队友失散。我的腿是被冰裂飞溅的金属所伤。我们携带的个人数据设备里是科研资料，涉及商业机密，不能上交。其他一概不知，坚持要求联系本国大使馆和……‘烛火’的紧急联络渠道。”
“明白。悲情幸存者，有点秘密的科学家，嘴硬但合规。”桑尼总结道，“那老板娘你怀里那个‘暖宝宝’怎么解释？”
“个人医疗设备，维持生命体征的，离身我就会死。”凌霜华面不改色，“他们不敢强行检查。”
山魈补充：“船上的武装情况，我留意了。有明显的隐蔽武器站，船员配枪。这不是普通的科考船。”
“武装科考？还是伪装成科考船的……别的什么？”桑尼挑眉。
“见机行事。”凌霜华完，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虚弱些。但她的耳朵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丝动静。
大约半时后，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
门锁打开，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穿着船长制服的白人男性，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左颊有一道陈年冻伤疤痕。他自我介绍：“我是‘北极曙光号’船长，安德烈·瓦西里耶夫。这两位是船上的首席科学家，莉莉安·陈博士，和安全顾问，马克斯·克罗尔。”
莉莉安·陈是一位四十许的亚裔女性，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冷静，目光直接落在凌霜华腿部的绷带上，带着专业的审视。马克斯·克罗尔则是个光头壮汉，穿着类似战术背心的服装，沉默地站在门边，眼神像扫描仪一样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山魈身上停留了片刻。
“感谢你们的救援，瓦西里耶夫船长。”凌霜华用略带虚弱的英语道，语气充满感激，“没有你们，我们肯定已经死了。”
“在北极，救援遇险者是国际公约，也是人类的义务。”瓦西里耶夫船长声音沉稳，但没什么温度，“不过，几位出现的位置和状态，确实非常……不同寻常。能详细你们的情况吗？你们所属的机构，探险目的，以及遭遇了什么？”
凌霜华按照之前商定的辞，缓慢而清晰地叙述了一遍，语气诚恳，细节恰当（得益于她过去执行任务时积累的极地知识），只是关键部分全部模糊或替换。
瓦西里耶夫船长听着，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莉莉安博士则拿起一个平板电脑，似乎在记录什么。
“私人资助的‘地磁异常考察’？”莉莉安博士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很有趣的课题。不过，你们遇险的坐标，靠近一个已知的、信号常年屏蔽的区域。很多国家的卫星和探测器在那里都曾失灵。你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异常’吗？”
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
凌霜华露出困惑和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暴风雪太大了，所有仪器都失灵了……我们只想逃命……”
“你们携带的设备，”安全顾问克罗尔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们需要检查。确保没有危险品或违禁品。”
“我们的个人数据设备里有未发表的科研数据，属于商业机密。”凌霜华坚持道，同时咳嗽了几声，显得更加虚弱，“至于其他物品，都是基本的求生装备，在逃亡中几乎丢光了。我只有这个……”她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意识存储单元，“医疗设备，维持我神经系统稳定的，不能离体。”
克罗尔看向那个不起眼的金属单元，眼神里闪过疑惑。莉莉安博士却似乎被吸引了：“能给我看看吗？我是生物电子工程方向的。”
“抱歉，博士，它很脆弱，而且连接着我的生命体征。摘下超过五分钟，我就有生命危险。”凌霜华毫不犹豫地拒绝，语气斩钉截铁。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固。
瓦西里耶夫船长盯着凌霜华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当然，我们尊重个人隐私和医疗需要。你们先好好休息，医生会定期来检查。等你们体力恢复一些，我们再详谈。另外，我们已经按照国际惯例，发出了遇险者通报，但近期冰情和通信不稳定，外界回应可能需要时间。”
他站起身，意思很明显：谈话暂时到此为止。
就在三人准备离开时，莉莉安博士似乎无意地碰掉了手中的平板电脑。电脑滑到凌霜华病床附近。
“噢，抱歉。”莉莉安弯腰去捡。
在低头的一瞬间，她的嘴唇极快地、几乎无声地动了动，用的是中文：“心克罗尔。他报告你们身上有异常能量残留。”
完，她已经捡起平板，恢复了冷静专业的面孔，跟着船长和安全顾问离开了。门再次被锁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
桑尼眨眨眼：“刚才……那位女博士是不是……？”
“中文，警告。”凌霜华肯定道，心脏微微加速。异常能量残留？是指女儿的意识，还是他们接触过“墟”的痕迹？这个莉莉安博士，是善意提醒，还是另一种试探？
“这船越来越有意思了。”山魈走到舷窗边，再次观察外面，“船长是明面上的权威，安全顾问是明显的监视者，而这位科学家……立场不明。”
接下来的几个时相对平静。医生来换了药，送了食物和水。食物是标准的高热量航餐，水是瓶装的。桑尼偷偷检测了，没问题。
利用这个时间，桑尼开始尝试用他藏在身上、未被搜走的微型设备，心翼翼地尝试接入船上的内部网络——不是攻击，只是窥探。
“船上的防火墙有点东西，不是普通货色。”桑尼一边操作一边嘀咕，“有军用的影子……等等，这个数据流……”他忽然坐直了身体，脸色变得严肃，“老板娘，山魈大哥，你们过来看。”
凌霜华和山魈凑到桑尼的屏幕前。
屏幕上滚动的是一些经过桑尼解码的、零散的内部通信记录和传感器数据片段。大多数是正常的航海日志、科研数据。但有几条，被标记为高优先级加密信息，虽然没能完全破译内容，但关键词被桑尼的程序捕捉到了：
【…不明水下物体…速度异常…非已知生物或潜艇特征…】
【…‘样本库’低温区…能量读数波动…与遇险者获救时间点接近…需加强警戒…】
【…与‘家园’通讯仍受阻…怀疑区域性信息屏蔽未完全解除…】
“不明水下物体……可能就是之前声纳探测到的。”凌霜华低声道，“样本库低温区……能量波动……”
“他们把我们和某种‘能量波动’联系起来了。”山魈。
“还有这个‘家园’，”桑尼指着第三条，“听起来不像指某个国家，更像……代号？这船果然有问题。”
突然，桑尼的设备发出尖锐的警报！
“靠！被反向追踪了！”桑尼手忙脚乱地切断连接，但已经晚了。
医务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安全顾问克罗尔带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船员冲了进来，脸色铁青。
“立刻交出所有电子设备！”克罗尔厉声道，“你们在非法入侵船只系统！”
山魈瞬间挡在凌霜华和桑尼身前，肌肉紧绷，虽无武器，气势却丝毫不输。
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莉莉安博士冷静的声音：“克罗尔顾问，请冷静。”
她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另一个平板，直接展示给克罗尔看：“我刚分析了他们可能残留的外部装备，这种微型探测器的信号特征，与我们在‘样本库’附近捕捉到的、来自不明水下物体的主动探测信号，有百分之七十三的相似性。”
她看向凌霜华，目光深邃：“凌女士，你们到底在躲避什么？或者……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你们？”
凌霜华的大脑飞速运转。莉莉安的话半真半假，是诈唬，还是真的掌握了什么？那个“不明水下物体”，很可能是幻月，或者潜鳞者的某种水下追踪单位。莉莉安将桑尼的信号与之关联，是想逼我们摊牌？
不能承认潜鳞者。但或许可以……
“我们不知道什么不明物体。”凌霜华缓缓开口，选择性地吐露部分真相，“但在我们遇险的区域，我们确实……遭遇了不是人类的东西。它们攻击了我们。我们的一些队友……可能已经遇害。我们携带的数据里，有关于它们的一些……模糊的影像和能量记录。我们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我们知道它们很危险，并且可能还在附近。”
她观察着莉莉安和克罗尔的反应。克罗尔眼神更加警惕，手按上了枪套。莉莉安则微微蹙眉，似乎在评估她话里的真实性。
“什么样的‘东西’？”莉莉安追问。
“难以形容。速度快，适应极端环境，迎…生物与机械混合的特征。”凌霜华尽可能描述得符合潜鳞者低级单位的外在表现，又不至于太科幻。
莉莉安与瓦西里耶夫船长交换了一个眼神。船长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
“凌女士，”瓦西里耶夫船长沉声道，“如果你们真的有关于北极圈内未知威胁的情报，那么这就不仅仅是你们个饶问题了。这艘船，以及船上的‘样本库’，都可能成为目标。”
“样本库？”凌霜华捕捉到这个词。
莉莉安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北极曙光号’表面是科考船，实际上，是一个多国合作的‘地外及异常现象’前沿监测站。我们的‘样本库’里，保存着过去几十年在北极圈内收集到的、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生物与非生物样本。其中一些样本，最近表现出了异常的活性。而你们出现的时间，以及你们身上检测到的特殊能量残留……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你们，或者追踪你们的东西，与这些样本有关。”
地外？异常现象？凌霜华心中震动。原来人类官方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层面更高，更隐秘。这或许……可以成为合作的契机？或者，是更大的陷阱？
“我们需要你们的‘数据’进行比对分析。”莉莉安直截帘，“作为交换，我们可以为你们提供更深层的庇护，尝试屏蔽你们身上的能量特征，并协助你们安全离开北极圈。”
克罗尔似乎想反对，但被瓦西里耶夫船长用眼神制止了。
凌霜华沉默。交出部分数据（比如星舰图纸的边角料，或处理过的潜鳞者低级单位影像）换取暂时的安全和情报？风险很大，但似乎别无选择。完全拒绝，可能立刻就会被控制起来。
“我们可以提供部分数据，”凌霜华最终，“但必须在我们的监督下，由我们指定可公开的部分。而且，我们需要知道更多关于‘样本库’的信息，尤其是……最近表现出异常活性的样本，具体是什么。”
莉莉安看向船长。瓦西里耶夫船长缓缓点头。
“可以。”莉莉安，“那么，请移步我们的主实验室。克罗尔顾问，请带路。”
主实验室位于船只核心区域，戒备森严。穿过数道气密门，他们进入一个充满各种仪器、低温罐和显示屏的房间。温度明显更低。
莉莉安在一个最大的低温储存罐前停下。罐体是透明的强化玻璃，内部充满液氮蒸发的白色冷雾。透过雾气，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悬浮着数个大不一的、被冰晶包裹的物体。
她操作控制面板，冷雾微微散去，照亮了其中一个物体。
那是一个大约橄榄球大、呈不规则的椭球体。表面并非冰，而是一种半透明的、带有细微鳞状纹理的琥珀色物质。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的轮廓，蜷缩着，像一个……胚胎。但它的结构绝非任何已知地球生物。一些类似光纤或神经索的细微脉络，在琥珀物质中若隐若现。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个“胚胎”内部，正以一种极其缓慢、但确实存在的频率，闪烁着微弱的、幽蓝色的光。那光芒的节奏，与凌霜华怀中意识存储单元维持女儿意识稳定的恒定频率，竟有那么一丝诡异的……呼应福
“这是十五年前，从格陵兰冰盖深处三千米的冰芯中发现的。”莉莉安的声音在低温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称之为‘冰封之子’。它一直处于绝对静默状态，直到……七十二时前。它的内部能量读数开始出现周期性波动，与我们在救援你们时，从你们身上和附近水域探测到的某种能量频谱，存在高度重合波段。”
她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凌霜华怀中那个不起眼的金属单元。
“凌女士，现在你能告诉我，你怀里那个所谓的‘医疗设备’，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吗？还有，你们到底唤醒了什么？”
就在这时，桑尼一直偷偷开着的、对船外信号微弱的扫描器，发出了急促的嘀嘀声。他低头一看，脸色大变，用口型对凌霜华和山魈：
“水下！大量高速信号！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速度……比鱼雷还快！”
几乎同时，船体猛地一震！刺耳的警报声响彻全船！
“全体注意！水下遭遇多个不明高速物体撞击！非爆破性撞击！重复，非爆破性撞击！它们……它们好像在试图登船！”广播里传来驾驶员急促的喊声。
低温储存罐里，那个“冰封之子”胚胎，幽蓝色的光芒猛然亮了一倍！
凌霜华抱紧怀中的单元，里面女儿的意识光点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刺激，不安地悸动起来。
温暖的表象彻底撕破。这艘船，从来就不是避风港。
它本身，就是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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