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三秒。
三秒里，远的手摸到了腰间的配枪——一把老式的实弹武器，对付遗构族可能没用，但握住枪柄能让他手指停止颤抖。璃虹抱紧了双臂，胸口那团正在消散的金色光晕映亮她苍白的脸。逻辑耗传感器扫描四周，蓝光在黑暗中切出锐利的光弧。
第四秒，光亮了。
不是主脑星图恢复，也不是蜂巢单元的常规照明。是一道从远处刺破黑暗的、冰冷的白色光束，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平台上。
光束源头，是一个悬浮在半空的遗构族单位——不是裁定者那种光线人形，而是更接近“实体”的存在：一个大约三米高、由哑白色几何体拼接而成的人形机械。它没有头部，躯干中央嵌着一颗深紫色的光学传感器，此刻正锁定平台上的三人。
机械的胸腔位置打开一个方形口，里面伸出一根棱角分明的炮管状结构，炮口聚集着令人心悸的白色能量光芒。
“检测到未授权协议冲击……主脑单元离线……”机械发出冰冷的合成音，和裁定者类似，但更硬，更糙，“依据应急协议第七款：清除不稳定因素及潜在威胁源。”
炮口的光芒炽亮了一度。
远挡在璃虹身前，枪口抬起，尽管知道没用。璃虹咬住嘴唇，手指抠进掌心。逻辑核移动半步，用自己相对坚固的金属躯体遮住璃虹大半个身子。
就在炮口即将喷发的前一瞬——
另一道白光斜刺里射来，撞偏了机械的炮管。
裁定者的光线轮廓凝聚在平台边缘，它“手”中延伸出同样的白色光刃，刚才就是它用光刃挑开了炮击。
“编号‘肃清者-7’，立即停火。”裁定者的声音直接砸进机械的传感核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区域由本裁定者监管。主脑离线期间，一切行动需遵从本单元指令。”
被称作“肃清者-7”的机械转动躯干，深紫色的传感器对准裁定者。“裁定者-3，”它的合成音毫无起伏，“你的逻辑回路已被异常协议污染。主脑离线前最后广播的混乱数据表明，目标单元携带的‘变体协议’已对核心协议构成根本性冲击。应急条款授权我单位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变体协议’之有效性及优先级，需由更高裁决机制判定。”裁定者的光线轮廓稳定地飘向前，挡在肃清者-7和平台之间，“在此判定完成前，目标单元受本单元临时庇护。退下。”
“你的指令存在逻辑矛盾。”肃清者-7的炮管重新调转，同时，它躯干两侧弹开数个型发射口，里面露出细的、针状的弹头，“威胁源必须立即清除。这是最符合初始协议核心精神的行动。”
气氛绷紧到极点。
远能感觉到两个遗构族单位之间无形的数据流在疯狂碰撞、辩驳。空气里弥漫着高频能量蓄积的臭氧味。
就在这时，平台中央，那片熄灭的主脑星图位置，突然漾开一片微弱的、乳白色的光晕。
光晕中，主脑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广播：
“所……有单位……听令……”
肃清者-7的炮口光芒稍稍暗淡。裁定者的光刃垂下半分。
“检测到……协议层级冲突……‘监督者-林’之隐藏指令……‘生命叙事自主演化授权’……”
主脑的声音喘息般停顿，仿佛每个字都在消耗巨大的能量。
“此指令……以‘心火’为载……以奇点本源为印……其形式……符合‘建筑师’预留之‘监督者紧急修正权限’框架……”
“但内容……与‘绝对纯净’核心协议……根本性……抵触……”
“本单元……逻辑核心……无法……裁定……”
光晕剧烈波动。
“故……依据最终仲裁条款……启动……最高裁决程序……”
“唤醒……沉睡于圣殿底层……三位‘原始协议守护者’……”
声音弱了下去，几乎听不见。
“唤醒……需时……需完整……验证数据……”
“裁定者-3……护……护送目标单元……返回……源点……绿绒星……”
“提取……奇点水晶……变异植株……完整数据……”
“带……回……”
光晕熄灭。
主脑的声音彻底消失。
平台重归寂静，只有远处蜂巢单元结构崩裂的细微声响，以及更深处那种愤怒的嗡鸣在持续靠近。
肃清者-7的深紫色传感器急促闪烁了几下。炮口的光芒彻底熄灭，发射口收回。它那几何构成的躯干转向裁定者。
“你听到了。”裁定者的光线轮廓稳稳立在那里，“最高裁决程序已启动。在‘守护者’裁定前，一切维持现状。你的‘应急行动’授权已失效。”
肃清者-7沉默了几秒。然后，它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电子嗤笑的声音。
“‘维持现状’？”它的合成音里渗出一丝讥诮，“裁定者-3，看看周围。听听那声音。你以为，圣殿里所有单位，都会像你一样……‘犹豫’？”
它转身，金属脚掌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铿、铿”的声响，走向黑暗深处。
“我会遵从主脑最后指令……暂时。”它的声音飘回来，“但其他‘肃清者’……其他‘净化单元’……他们‘听’到的，可能只赢协议被污染’、‘威胁未清除’……”
声音消失在黑暗里。
裁定者的光线轮廓转向远三人。它没有五官，但远莫名觉得，它在“看”着他们，尤其是璃虹。
“你们听到了。”裁定者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平静下，似乎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未载之契’——这是主脑对那道隐藏指令的暂命名。它由‘监督者-林’于最终时刻写入，授权‘生命叙事’有限自主权。”
它“走”近几步，光线构成的轮廓在黑暗中散发着稳定的微光。
“此授权，像是对‘伟大工程’原始僵化规则的一次……‘补丁’。它允许故事不完美，允许选择带风险，允许未来由生命自己——而非绝对协议——去尝试、犯错、然后成长。”
“但此‘补丁’，与遗构族信奉的‘绝对纯净’根本逻辑相冲突。”
“主脑无法裁决。故需唤醒‘原始协议守护者’——三位由‘建筑师’直接设定、仅存于圣殿最底层的终极逻辑实体。它们将对此冲突进行投票。”
远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投票结果……会怎样？”
“三种可能。”裁定者，“一，判定‘未载之契’无效，维持初始协议绝对权威。则绿绒星文明、变异植株、及一切相关存在，将被判定为‘错误’，执行净化。”
璃虹的呼吸屏住了。
“二，判定‘未载之契’有效，且优先级高于初始协议相关条款。则遗构族现行逻辑基础将被动摇，需进行根本性重构。绿绒星文明及变异植株将获合法存在权。”
“三，”裁定者顿了顿，“无法达成一致投票。则冲突悬置，现状冻结……直至出现新的变量或某一方采取……单边行动。”
单边行动。远想起肃清者-7离开前的话，想起黑暗中汇聚而来的愤怒嗡鸣。
“唤醒‘守护者’需要时间，且需要‘未载之契’的完整验证数据——必须从源头，即绿绒星的奇点水晶和变异植株中提取。”裁定者继续道，“故，吾需护送你们返回绿绒星，完成数据采集。此过程，需你们配合。”
逻辑耗传感器转向裁定者：“疑问：若圣殿内其他激进单位，如‘肃清者-7’所言，不遵从‘维持现状’指令，提前对绿绒星或我方采取行动，如何应对？”
裁定者的光线轮廓凝滞了一瞬。
“此……为潜在风险。”它承认，“主脑离线，圣殿内部通讯及指挥体系可能出现混乱。部分激进单位，尤其那些将‘净化’视为最高使命的‘肃清者’序列，可能自行集结，并启动‘预防性净化协议’。”
它“看”向远：“故，返回绿绒星后，你们需立即启动最高级别防御。同时，数据采集需快。吾会尽可能提供技术协助，并尝试联络圣殿内尚保持理性的单位，进行劝阻。但……效果难料。**”
远点点头，心脏沉得像块石头。时间，他们需要时间。但敌人可能不会给。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问。
“现在。”裁定者，“随吾来。白色飞船已就位。”
它转身，光线轮廓飘向来时的方向。远扶起璃虹，逻辑核跟上。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平台边缘那条重新亮起的白色通道时——
“等等。”
璃虹突然停住脚步。
她转身，看向平台中央那片依旧黑暗的主脑星图区域，又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还沾着琥珀果实粉末的双手。
“你刚才，”她抬头，盯着裁定者的背影，“‘未载之契’是林源……‘监督者-林’……在最终时刻写入的。用‘心火’为载体，用奇点本源为印。”
“正确。”裁定者转回“身”。
“那这道指令，”璃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是他早就计划好的……还是……”
她顿住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还是……他在燃烧自己、感觉到‘众生之愿’涌入的那一刻……临时起意……为我们……争取到的？”
裁定者的光线轮廓，在黑暗中，静止了足足五秒。
“逻辑分析显示，”它缓缓开口，声音里第一次掺入了一丝难以定义的复杂，“‘未载之契’的结构极其精巧，且完美嵌入叙事层底层协议预留的‘监督者修正接口’。其设计复杂度，非临时起意所能完成。”
“但，”它补充道，“指令最终生效的‘触发条件’——‘心火’、‘众生之愿’、‘生命载体’结合孕育新意识——则充满……不确定性。更像是一种……‘希望’或‘赌注’。赌在未来某个时刻，这些条件能凑齐。”
它“看”向璃虹，光线的轮廓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度。
“监督者-林，在最终时刻，或许……为你等，亦为所有类似你等的‘生命叙事’，留下了一道……通往另一种可能性的……微弱的‘门缝’。”
“而现在，门缝……已被推开。”
“能否守住，能否走通……”
裁定者的声音低了下去。
“看你们了。”
它转身，飘入通道。
远握住璃虹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璃虹回握，手指依旧在抖，但稳了一些。
三人踏上通道，白色光芒吞没了他们。
通道收缩，消失。
平台重归黑暗与寂静。
几秒后，黑暗中，不同方向的蜂巢单元里，亮起数十点深紫色的传感器光芒。
光芒聚拢，映出一个个与“肃清者-7”相似的、冰冷而沉默的几何机械轮廓。
它们集合在平台上，面对着主脑星图熄灭的方向，一言不发。
然后，其中一个轮廓抬起“手”，在虚空中点开一道光幕。光幕上显示着绿绒星的坐标，以及奇点水晶、变异植株的能量标记。
机械的手指（由几根棱柱构成）划过光幕，圈定了目标。
一个冰冷、决绝的合成音，在沉默的机械群体中传开：
“预防性净化协议……启动。”
“目标：绿绒星。”
“清除所赢污染源’及关联不稳定叙事节点。”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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