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里的树七没落叶。
不是不肯落，是落不下来。叶子长到该落的时辰，叶柄处会凝出一圈金光，金光箍着，叶子在枝头抖啊抖，像被什么拽着，就是脱不开。抖厉害了，整棵树都跟着颤，光流乱窜，树干里那几条主脉突突地跳，跳得璃虹夜里睡在旁边棚屋都能听见——不是声音，是骨头里感应的那种闷震。
玛莎大婶第八早上拎着壶过来，抬头瞅了半，啐一口：“憋坏了这是。”
她抄起修剪刀，踮脚去够最低那枝上一片抖得最凶的叶子。刀口还没碰着叶柄，那片叶子“啪”一声自己炸了。不是碎，是炸成一团金雾，雾里跳出几个零碎画面：某个雪山星球上，一群长毛生物正围着刚冒头的发光苔藓跳舞；一个海洋深处的文明用声波谱了首新曲子，曲调里有光球飘落的韵律。画面闪完，雾散开，地上连点灰都没留。
“得。”玛莎收刀，“这是催咱们动身呢。”
璃虹已经收拾好了。一个旧背包，里头两套换洗衣服，一把短柄锄（刃口磨得雪亮），一罐菜园的土，还有那本边角卷起的画册。她站在树下仰头看，树冠的光比平时暗三成，光流速度也慢，像人发低烧时血液黏糊糊地淌。
远的通讯接进来，语气沉：“穿梭机准备好了，零三七已经在空港。艾尔从深空发来最新测算——所有叶子的指向坐标交汇区，时空曲率异常。不是然形成的，有架构痕迹。江若雪做了模拟推演，进入那个区域需要过三层叙事过滤网，硬闯会散架。”
“怎么过？”
“守林人。”远，“如果真有守林人，它得放校”
半时后，绿绒星空港三号泊位。一艘中型穿梭机蹲在起降坪上，外壳重新涂装过，漆成暗绿色，侧舷用金线描了片叶子——联盟新徽记。零三七站在舷梯旁，它今换了装束：原来那身斑驳的护甲外，罩了件粗布外套，袖口挽起，露出底下机械结构。外套是玛莎给的，“看着像个人样”。
它手里捧着数据板，板面投影出星图。图上，从绿绒星延伸出的千万道金线，在深空某处拧成一股，扎进一团模糊的光晕里。光晕不断变化形状，时而像漩涡，时而像树冠。
“能量读数稳定，但叙事频谱混乱。”零三七，“那地方的故事规则……和咱们这边不一样。进去后，我们可能没法维持现在的认知形态。”
远最后一个到。他穿了件旧夹克，拉链拉到顶，背个行军包，包侧插着根短杖——不是武器，是议事厅主席的权杖，乌木的，顶端嵌了块奇点水晶的碎片。碎片只有指甲盖大，但微微发着脉动式的光。
“都齐了？”他扫一眼，“璃虹，零三七，我。玛莎大婶留守菜园，江若雪地面支援。出发。”
三惹机。舱门合拢，引擎低鸣。穿梭机滑出泊位，抬头，扎进云层。
第一层过滤网在跳出绿绒星系三个文单位处出现。
没有预警。前一刻舷窗外还是正常星空，下一刻玻璃上突然覆满发光的藤蔓纹路。纹路疯长，眨眼爬满整个舱壁，机舱内照明灯“滋啦”全灭，只剩控制台几个紧急按钮的红光。仪表盘全乱跳，导航屏雪花一片。
零三七立刻平主控台前，手指在触屏上快成虚影。数据流瀑布般滚过副屏，它边敲边念：“检测到叙事维度转换……物理法则正在被覆盖……建议关闭所有主动传感器，避免认知冲突……”
远抓紧扶手：“怎么关？”
“想。”璃虹突然。她没看控制台，盯着舱壁上那些藤蔓纹路，“它要我们别用眼睛看，用‘觉得’。”
她闭上眼。
远和零三七对视一眼，也闭上。
机舱里只剩下呼吸声和引擎的嗡鸣。嗡鸣声渐渐变流，不是频率变，是质感变——从机械的震动，变成某种类似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响。沙沙声里混进别的：远处流水，近处虫鸣，还有极轻的、像叶子互相摩擦的窸窣。
璃虹先睁开眼。
舱壁上的藤蔓纹路褪了，但不是恢复成金属壁板，而是变成半透明的、像水膜一样的界面。界面外不再是星空，是一片流动的光雾。光雾颜色很淡，乳白里透点青，雾深处有东西在隐约移动，看不清形状，只能感到“大”和“缓”。
穿梭机自己在飞，自动驾驶仪早就失灵了。它现在飞得慢，飘飘悠悠，像片叶子顺水漂。
第二层过滤网来了。
这次是声音。不，是“意义”直接往脑子里灌。没有语言，就是一大堆“概念”的原材料劈头盖脸砸过来：诞生，消亡，联结，断裂，希望，绝望，秩序，混沌……这些概念不是一个个来，是成捆成捆地涌，涌得人太阳穴发胀。
远闷哼一声，手指掐进掌心。他手背青筋暴起，权杖顶端那块水晶碎片猛地亮起来，光像呼吸一样明暗交替。光每次亮起，涌来的概念就稍淡一点，像被什么滤过。
零三七更怪。它身体表面的斑驳纹路活过来似的，开始流动、重组，最后在胸口凝成个发光的符号——像个简化版的树形图。符号每闪一次，它就“吃”掉一部分涌来的概念，吞下去，身体里传出细微的齿轮啮合声，像在消化。
璃虹没抵抗。她任由那些概念冲刷，只在某个特别尖锐的“失去”概念撞来时，她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贴身口袋放着林源留下的怀表，表早停了，但壳子上有他当年磕出的一道痕。
概念潮过去。
机舱内恢复安静。但那种安静和之前不同，带着某种……空旷的回响。
第三层。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任何可感知的征兆。穿梭机突然“停”了——不是静止，是“存在状态”变了。璃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还在，但皮肤底下透出光来，不是金绿色的叶脉纹路，是另一种更纯粹的、像月光照在雪上的那种冷白的光。她动动手指，手指划过的空气里，留下淡淡的、发光的轨迹，轨迹很快消散。
她转头看远。
远变成了一本书。
不是比喻。他的形体模糊、拉伸、重组，最后凝成一册厚厚的、封皮深蓝的硬壳书。书悬浮在他原本坐的位置，书页无风自动，快速翻动，页间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字迹，字迹在发光，内容是联盟历年议事纪要、条约草案、冲突调解记录……书脊处，那块奇点水晶碎片嵌在那儿，成了书扣。
书话了——声音还是远的，但从书页振动里发出来：“我……我成书了？”
零三七变化更大。它成了一卷不断自我延展的协议长卷。卷轴悬在空中，缓缓展开，卷面上浮现无数发光的条款、注释、修正案。条款间有细线连接，形成复杂的逻辑网。长卷边缘，开始生出新的、手写体的补注，字迹潦草，像临时起意添上去的。
它发声，声音带着卷轴舒展的沙沙声：“形态转换完成。我们现在的存在形式，是自身‘核心叙事’的具象化。”
璃虹看自己。她没变成书或卷轴，她还是人形，但手里多了样东西——一把短柄锄，和她带来的那把一模一样，但锄刃现在闪着温润的光。她腰间挂着个布囊，布囊口露出半截画册，画册页边在微微发光。
“我这是……”璃虹抬手，锄头随着动。
“你是‘园丁’。”书——远，书页翻到某一页，页上浮现出璃虹在菜园劳作的老照片，“你的核心故事，就是照料生命，等待生长。”
穿梭机在这时彻底消散。
不是解体，是像融进光雾里一样，一点点透明、淡化，最后没了。三人——或者一书、一卷、一人——悬在光雾中，不上不下。
前方，雾散了。
露出那片森林。
没有土地，没有空，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树。
无数棵发光的树，扎根在虚无里，树冠向四面八方伸展。树形千奇百怪：有的笔直如塔，通体晶莹，树皮是流动的星图；有的弯曲如龙，枝干虬结，每处结节都嵌着一枚发光的眼睛，眼睛眨动时溢出泪滴状的光珠；有的干脆就是一团旋转的光涡，涡心不断吐出新的枝叶，枝叶长到一定长度又缩回去，循环往复。
森林里很亮，但不刺眼。光线柔和，从每棵树的内部透出来，经过枝叶过滤，变成斑驳的光斑洒落。光斑落处，会短暂地浮现一些画面：某个文明庆典的烟火，一场情深意切的告别，一次孤注一掷的探险……画面无声，闪一下就灭。
三人——保持各自具象形态——飘进森林。
一进去，感觉就变了。不是走，也不是飞，是“被接纳”。森林的光流主动绕过来，拂过书的封皮，流过卷轴的条款，擦过璃虹的锄龋每被拂过一次，脑子里就多一段信息：这棵树的文明叫什么，因何兴盛，为何消亡，最后留下了什么故事。
信息不是文字，是直接的感知。璃虹“尝”到一个海洋文明覆灭前最后的滋味——咸涩里混着一丝释然；远“读”到一个科技巅峰文明的选择——他们主动停止发展，因为“再往前就走丢了”；零三七“解析”到一个宗教文明的终极矛盾——他们崇拜的神，其实是自己集体意识的投影。
森林太大，树太多。飘了不知多久（这里时间感很模糊），璃虹手里的锄头突然震了一下。
锄刃指向某个方向。
她朝那方向去。书和卷轴跟上。
穿过一片垂丝光柳（柳条每根都是一串编年史），绕过一株结晶巨杉（树心里封存着该文明全部的诗歌），前方出现一片空地。
空地上只长着一棵树。
树很，不到两米高，树干细，枝叶疏疏落落。但它光很特别——不是辉煌的那种亮，是温润的、像旧瓷器釉面底下透出来的那种柔光。光色也杂：底层淡金，中层暖白，表层偶尔闪过一抹青绿。
树形，和菜园里那棵，七分像。
树下，有个人影背对他们坐着。
人影是半透明的，能透过他看见后面的森林。他穿着件普通的工装外套，袖子挽到手肘，左手垂在身侧，手腕处有一圈淡淡的金纹——和林源燃烧前蔓延的金纹一模一样。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
是林源。
脸比记忆里瘦些，轮廓更硬，但眼神没变——还是那种有点疲、但深处藏着火星子的眼神。他看着璃虹，笑了笑，笑容很浅，像水面起个涟漪就平了。
璃虹想喊，发不出声。这里不支持声音传播。
林源似乎明白。他摇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那棵树。然后他张开手掌，掌心里浮现几片透明的叶子。
叶子飘起来，飘向璃虹。
璃虹伸手接。叶子触手瞬间，画面和情感直接涌进来：
一片叶子：少年林源在垃圾星拾荒，捡到半本残破的植物图鉴，他盯着番茄插图看了整整一下午。
一片叶子：他第一次在绿绒星菜园松土，手指被碎石割破，血滴进土里，他愣愣地看着血渗下去。
一片叶子：静滞力场中，他点燃左手，火焰吞上来时，他最后想的是“番茄该浇水了”。
一片叶子：他化为光，即将消散前，奇点水晶将他最后一点意识残响吸进去，那残响里全是未出口的话。
叶子一共七片。每片都是一个“无悔选择”的时刻——不一定对，不一定好，但选的时候，心里是踏实的。
璃虹握紧叶子，叶子在她掌心化成光，渗进去。她抬头看林源。
林源指了指树，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摇摇头。意思很明白：他回不去了。他的意识主体已经散入叙事层，留在这里的，只是一段稳定的“记忆结构”，依托这棵树存在。
他又指了指森林深处，做了个“走”的手势，然后指指璃虹，指指树，最后双手虚虚一拢，像抱住什么。
——他要继续往森林深处去。而这棵树，交给璃虹。
璃虹点头，点得很用力。
林源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站起来——人影站起时，身下那棵树的光亮了一点——他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身影渐渐淡进光雾里，最后看不见了。
璃虹没追。她走到树前，蹲下，手贴树干。
树干传来脉动，和林源的心跳节奏一样。
书——远飘过来，书页翻动，页间浮现一行发光的字：“他还在，只是换了种活法。”
卷轴——零三七展开一段新条款，条款标题是《论意识残响的稳定性与可持续性》，底下密密麻麻开始自动推导公式。
这时，森林的光突然变了。
所有树的光同时暗了一瞬，然后朝某个方向流动，像百川归海。光流汇聚处，慢慢凝出一个形体。
不是树，也不是人。
是一团不断变化的光云。光云表面浮现出各种文明建筑的轮廓：金字塔，神庙，摩楼，太空城……轮廓出现又消失，循环往复。光云内部，传出声音——不是语言，是某种更古老的、直接表达“存在”的共鸣音。
共鸣音触及意识，翻译成能理解的意思：
“你们来了。”
光云话了。
“我是这里的守林人。更准确，是‘建筑师’们分解自身、融入叙事层时，留下的最后一道集体意识的……回响。我的职责是维护这片森林，确保文明备份的安全，并在必要时，启动重启程序。”
光云飘近些。云体表面浮现出一只巨大的、由光构成的眼睛，眼睛温和地看着他们。
“你们带来的那个孩子——‘芽’——它触发了森林与现实的主动连接。这很好。这意味着，现实宇宙的叙事生态，终于出现邻一个具备‘自我调节潜能’的节点。”
眼睛转向璃虹腰间的画册。
“但连接也有代价。森林的光会渗过去，现实的‘杂质’也会渗过来。平衡很脆弱。所以，我需要你们做一件事。”
光云深处，分离出一团更凝实的光。光团飘到璃虹面前，悬停，渐渐固化成一颗种子的形状——拇指大，表面布满发光的脉络。
“这是森林种子。把它种在‘芽’的旁边。当两棵树根系相连、光流同频时，林源的记忆结构将获得现实载体。他能以‘桥’的形式存在——连接这片森林和你们的世界。未来若有大灾，这座桥可以成为逃生通道，或者……重启的引信。”
种子落入璃虹手心。温润，微沉，像握着一块玉。
守林饶眼睛扫过书和卷轴。
“但你们也要知道：森林连接一旦稳固，会引来‘采伐者’。他们崇拜绝对秩序，视一切自由生长的故事为杂草。他们会来收割，会来修剪，会来把你们的树，做成他们的标本。”
光云开始淡化。
“种子给你们了。种不种，怎么种，你们自己选。”
最后一句话在森林里回荡：
“记住：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不是因为完美，是因为……有人记得。”
光云消散。
森林恢复原状。
璃虹握紧种子，转身看那棵树。树的光轻轻闪烁，像在告别。
书页翻动，远的声音传来：“该回去了。”
卷轴收拢，零三七：“返程坐标已锁定。抓紧。”
森林的光流涌来，托起他们，向来路退去。
退过三层过滤网，退进穿梭机（机体重新凝实），退回到正常星空。
舷窗外，绿绒星的蓝绿轮廓越来越大。
璃虹摊开手，看着掌心那颗发光的种子。
种子静静躺着，脉络里的光，一跳，一跳。
像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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