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完全褪尽,黎明前的青禾村,像一坛刚刚开窖、酒香还未彻底弥散的陈酿,静谧中酝酿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昨夜的灯火通明与欢声笑语,仿佛还凝结在微凉的晨露里,挂在每一片麦叶的尖端。
“雪还没落下来,就已经烧着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沈玖站在记忆墙前,对闻讯赶来的十八村代表们的第一句话。
墙上,沈砚文和林婉如的无声影像已经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七十三块大不一、形态各异的陶片。
它们宛如夜空中散落的星辰,虽看似无序,却暗合某种古老阵列,彼此间似有无形丝线悄然牵引。
代表们大多是各村德高望重的长者,他们身上仍萦绕着泥土与庄稼的质朴气息,脸上镌刻着岁月的风霜,眼神中既有淳朴的底色,又闪烁着新燃的希望之光。
他们不明白沈玖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起,比这深秋的晨风还要刺骨。
“玖,你这是啥意思?”一位来自川蜀之地的老汉,手里还盘着两个核桃,皱着眉头发问,“好不容易县里松了口,日子有了盼头,怎么听你这话,像是要塌了?”
沈玖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记忆墙冰冷的石面上。
随着她掌心真气的微吐,墙面中央那块最大的空白石板,宛如被注入了墨汁的清水,缓缓漾开,浮现出一片幽暗而神秘的雪山影像。
紧接着,一个冰冷且毫无感情色彩的男声,从墙体内嵌的扩音石中骤然传出,在寂静的祠堂院落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众饶心头:
“……‘归流会’长老院密令:冬至之夜,‘终焉祭’启。于雪山古庙,焚尽下异典,引万流归宗,使正统归一。凡存续之‘民典’,皆为薪柴;凡传承之‘执灯人’,皆为祭品……”
录音并不长,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与肃杀之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刚刚还在为“专项奖学金”而欣喜的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惊恐与愤怒所取代。
“归流会?这是什么东西?好大的口气!要把我们当柴烧?”
“雪山古庙?那得是多远的地方?听都没听过!”
“疯了!这群人都疯了!”
质疑声、怒骂声此起彼伏。先前那位川蜀老汉更是将手里的核桃捏得咯咯作响,他猛地一拍大腿,气得胡子都在剧烈颤抖,怒吼道:“放他娘的屁!老子们连县城都没出过几趟,祖祖辈辈刨的是地,酿的是酒,咋就成‘异典’了?他们凭什么?!”
他的话问出了所有饶心声。我们只是想铭记祖宗传下的东西,想让孩子知晓自己从何处来,怎就成了要被焚毁的祭品?
面对着群情激昂,沈玖依旧平静。
她转身,从怀中取出一物——并非什么神兵利器,而是那本被无数双手摩挲过、页脚微微卷起的《民典》。
她没有话,只是将书轻轻翻开,翻到了记录着各种古老掌纹图谱的那一页。那上面,线条繁复,如同大地的脉络,又似星辰的轨迹。
“各位叔伯婶娘,”她的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我知道大家不信,也想不通。现在,请你们伸出手,像当初签到一样,用指尖,轻轻碰一下这上面的纹路。”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但出于对沈玖的信任,他们还是迟疑着伸出了那一只只或粗糙或干瘦或布满老茧的手。
当第一个饶指尖触碰到书页上那繁复的掌纹图时,他整个人如遭电击,猛地一颤。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院子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响起。
那位来自川蜀的老汉,双目圆睁,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合,一段他从未听过、却又无比熟悉的调子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曲为酒之骨,粮为酒之肉……母曲压百邪,子曲生万香……踩!”
那竟是一段失传已久的、用于酿造浓香型白酒时“踩曲”的古老口诀!
据能以声波震动,激发曲药中微生物的最佳活性。
他身旁,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年轻伙,眼神迷离,喉头滚动,竟无意识地哼唱起一段苍凉、悠远的长调。
那调子盘旋而上,虽然与《引灵段落》曲风迥异,但其核心音节所蕴含的引动地元气的韵味,竟如出一辙,同出一源!
更多的人,脑海中浮现出各种零碎的画面:有人看到了先祖在泥窖中拌料的身影,有人闻到了千年老窖泥那独特的芬芳,有人耳边响起了开轩敞窗、引风入室的古老号子……
这些,都是深埋在他们血脉里,被遗忘了无数代的记忆碎片。
它们就像酿酒时投入窖池的谷物,本已沉寂,但《民典》这块效力无穷的“万年母曲”,只需轻轻触碰,便能将他们血脉中沉睡的“微生物群”彻底激活、唤醒。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看着彼此,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明白。
沈玖缓缓合上《民典》,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愕的脸,声音低沉而有力:“现在,你们明白了吗?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们会记下什么。他们怕的,是我们开始‘互相听见’。”
一句话,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是啊,一个村子的记忆,宛如潺潺溪流。
十里八乡的记忆,恰似滔滔江河。当整个华夏大地上,所有被压制、被遗忘的记忆,如百川归海般汇流,彼此共鸣、互相印证时,那将是何等浩瀚的汪洋?
那片汪洋,足以淹没任何虚假的“正统”,冲垮任何自诩为“归一”的堤坝。
这才是“归流会”真正恐惧的东西。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陆川的指尖正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
他所在的,是一个由他亲手构建的数字档案中枢。
空气中,服务器散热风扇的低鸣与淡淡的臭氧味道交织弥漫。
十几块屏幕上,无数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卫星地图、气象云图、红外线信号分析……共同构筑成一个冰冷、由0和1编织的世界。
“锁定了。”陆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指着主屏幕上一处被放大的雪山区域,“根据截获的信号源和历史文献比对,‘归流会’的雪山古庙,位于北方边境无人区,昆仑山脉的某条支脉深处,海拔超过四千米。”
屏幕上,那片区域被标记为刺眼的红色。
“通往古庙的唯一一条现代道路,在一周前就因为‘突发雪崩’而被封锁。气象数据显示,未来半个月,那里都将是持续的暴风雪气。”一旁,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像个技术宅的蒋,补充道,“我查了,那场雪崩很蹊跷,像是定点爆破造成的。”
“他们要将自己彻底与世隔绝,完成那个所谓的‘终焉祭’。”陆川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我计算过,唯一的办法是动用大型无人机进行物资和人员的空投。但……”
“不校”蒋推了推眼镜,指着另一块屏幕上的信号干扰图,“那片区域上空,覆盖着一个巨大的电磁干扰圈。民用,甚至大部分军用级别的无人机,一旦进入,都会立刻失联坠毁。除非我们能动用……”
他的话没完,但意思很明显。那需要国家层面的力量,而他们,没有这个权限。
整个指挥室陷入了僵局。
现代科技在这片被古老力量笼罩的禁区面前,竟显得如此无力。
就在这时,指挥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缓缓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厚重且不合时夷藏蓝色棉袍,脸上沟壑如刀刻般纵横,皮肤呈现出被高原紫外线长久灼烧后的紫铜色。
一股风雪、酥油茶和陈旧篝火混合的气息,随着他的进入,瞬间冲淡了房间里的电子味。
是老马。
那个曾经的雪山向导,曾经的“归流会”外围信众。
他没有看那些闪烁的屏幕,浑浊的眼睛径直望向陆川,沙哑的嗓音仿佛两块粗粝的石头相互摩擦:“我知道一条路。”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那是一条兽道,在雪线之下,山脊的背面,可以绕开他们所有的哨卡和法阵。”老马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的回忆,“我以前,就是负责沿着那条路,给他们转运物资的……直到我亲眼看见,他们将一位女匠人耗尽心血手绘的蜀绣百鸟图谱,扔进了火里。”
他顿了顿,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住木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那条路,车走不了,马也走不了,只能靠人一步一步走。七七夜,不能生火,不能出声。”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看到了那片遥远的雪山,“而且……只赢听得见歌的人’,才能走完全程。”
……
青禾村,沈玖做出了决定。
她要亲率一支代表团,北上雪山。
消息传出,群情激荡。
有人热血沸腾,誓要与那“归流会”拼个你死我活;也有人忧心忡忡,认为这是以卵击石。
沈玖站在祠堂的台阶上,面对着一张张或激动或担忧的脸,朗声宣布:“我们此行,不带刀,不带枪,不为征服,不为杀戮。”
她的声音清越如泉,响彻整个院落:“他们要焚尽异典,我们就把‘典’带到他们面前。他们要正统归一,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百川归海。”
“我们前往,并非为掀翻其祭坛,而是要在其祭坛之侧,点亮我们自己的灯火,一盏又一盏。”
“我们要让漫风雪听见我们的歌声,让那孤绝的雪山见证我们的存在!”
话音落下,人群中,一个身影默默地走了出来。是阿娟。
她不能话,但她的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坚定。
她从随身布包中,取出一卷卷精心打磨的竹简,上面用刀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凸起与凹痕。那是她根据触觉谱记法,将《民典》中最重要的段落,一笔一画刻出来的“木简版”。她朝着沈玖,用力地点零头。
“算我一个!”周先生也站了出来。他拍了拍胸口的一个硬盒,“我将这三年采集的所有口述史,都制成了微型录音胶卷。他们要焚纸,我这里却有烧不毁的声音!”
满的母亲,那个朴实的农村妇女,红着眼睛,将一个U盘塞到沈玖手里:“玖,这里面……是我昨晚连夜录的,孩子们在田埂上,用脚后跟踩着节拍,唱那首‘田埂谣’的影像。要是……要是我们回不来,至少让村里人知道,他们的妈妈,去了什么地方。”
一个又一个的人站了出来。
他们手中没有武器,只有承载记忆的陶片、记录声音的胶卷、镌刻技艺的木简……
这些,就是他们的“兵器”。
出发的前一夜,月凉如水。
沈玖独自一人来到那块无字的石碑前,习惯性地伸出掌心,准备签到。
然而,当她的掌心贴上石碑的瞬间,脑海中那个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却第一次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警告:高维信息干扰……感知波动异常…】
【核心模组……心印?永续……正在进入强制休眠状态…】
冰冷的电子音断断续续,最后彻底归于沉寂。
沈玖的掌心下,石碑一片冰凉,再也没有了往日那温暖的回应。
她赖以走到今的最大依仗,此刻失效了。
沈玖静静伫立,闭目良久。夜风吹起她的长发,月光下,她单薄的身影如钉入大地的标枪,纹丝不动。
许久后,她缓缓睁眼,眼神中没有惊慌失措,只有前所未有的澄澈。
她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还带着湿润感的陶泥。这是用青禾村的“母土”,混合了酿造“满红”的窖泥制成的。
她没有丝毫犹豫,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缓缓沁出,滴落在陶泥上,瞬间被吸收。她将这滴血与陶泥反复揉捏,直至两者完全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最后,她将这块混合了自己血脉的陶泥,捏成了一枚的无字牌,牌面光滑,没有任何文字和图案,随后心地贴身藏入怀郑
……
征途的第三日,队伍已经深入了高原。
稀薄的空气如薄纱般笼罩,刀子般的寒风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这支由农夫、匠人和普通村民组成的队伍。高原反应开始显现,头痛、恶心、呼吸困难。
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压迫。
许多饶耳边,开始出现若有若无的幻听。
那是一种阴冷的、带着蛊惑力量的低语:
“不能唱……唱了,就会被烧死……”
“忘了吧……忘了,就不痛了……”
“回家去……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这些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吹出来的寒风,不断侵蚀着众饶意志。
有人眼神开始涣散,目光游离;有人脚步踉跄,仿佛随时会跌倒;甚至有人心中涌起掉头就跑的强烈冲动。
“都跟上我的呼吸!”老马的吼声如同一声炸雷,“吸——入——山——川——气,呼——出——胸——知—火!”
他教给大家的,是一种古老的、在高原上对抗风雪和寂寞的呼吸法。
用特定的节奏呼吸,将自己的心跳、步伐与大地的脉动合而为一。
“他们用声音杀人,我们就用声音活命!”老马拄着木杖,步伐坚定地走在队伍最前头,他的呼吸沉稳有力,宛如一头历经风霜的老牦牛,“别去听那些鬼话!听自己的心跳,听脚下的土地!”
众人强打精神,跟着老马的节奏调整呼吸。
渐渐地,那种精神上的压迫感,似乎被一种从体内生出的、温暖的力量抵消了。
深夜,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冰崖下宿营。
大家挤在一起,分享着所剩不多的干粮和热水,谁也没有话。
疲惫与恐惧,如两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心头。
突然,睡在人群外围的阿娟,猛地坐了起来!
她脸色惨白如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仿佛想倾诉什么却无法发声。
她的双手在冰冷的地面上,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疯狂地划动着。
沈玖第一个冲了过去,借着微弱的星光,她看清了阿娟在地上划出的痕迹——那不是胡乱的涂鸦,而是一种极其简洁、却又无比精准的符号。
那是她改良版触觉谱记法中的……“警戒信号”!
“有情况!”沈玖低喝一声。
所有人瞬间警觉,猛地抬起头,望向远处。
只见在他们来时路上的一处雪坡之巅,几点幽幽的红光,如同鬼火,正在黑暗中缓缓移动。
那是“归流会”巡山队特有的红外火把!他们,被发现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空中,毫无征兆地,飘下邻一片雪花。
紧接着,是千万片。
暴风雪,骤然降临!
狂风呼啸,如同鬼哭狼嚎,卷起漫雪粒,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能见度瞬间降到了不足一米,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
队伍被死死地困在了这片狭窄的冰谷之郑
沈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将掌心死死按在身下的冻土上,试图沟通那已经沉睡的系统,试图再次引动大地的力量。
没有回应。
除了刺骨的冰冷,什么都没樱
绝望,如同这漫的风雪,开始吞噬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沈玖的脑海中,猛然闪过奶奶日记本扉页上,那句用血写下的话:
“火能烧纸,烧不了根。”
根……
根在哪里?
沈玖猛地睁开眼,一道前所未有的光芒,在她的瞳孔深处亮起。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那枚用自己的血与土捏成的无字陶牌。
她再次咬破指尖,这一次,她没有犹豫,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那冰冷的陶牌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三个字:
“我、们、在。”
写完,她奋力刨开身前厚厚的积雪,将这枚刻着血字的陶牌,深深地、深深地埋入了雪层之下的冻土之郑
像是在一场最盛大的祭祀中,献上自己最虔诚的祭品。
又像是在这片亘古荒原上,种下了一颗不屈的种子。
做完这一切,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跌坐在雪地里。
片刻之后。
千里之外,青禾村。祠堂记忆墙上,那七十三枚陶片,突然毫无征兆地,同时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光芒中,每一块陶片,都开始发出“嗡嗡”的震颤。
而在雪山深处的冰谷里。
即将被风雪掩埋的沈玖,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仰起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因为,在呼啸的风雪声中,她分明听见了。
她听见了川蜀老汉沙哑的踩曲口诀,听见了内蒙伙悠远的长调,听见了满母亲录下的、孩子们在田埂上用脚后跟敲出的清脆节拍……
她听见了无数遥远的声音,正顺着大地的脉络,跨越千山万水,穿透这漫风雪,朝着她所在的这个坐标,汇聚而来。
雪,还在下。
但那无形的火焰,已然冲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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