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坛祭典的喧嚣,如同落潮,在三日后彻底退去。青禾村重新归于一种混杂着酒香与泥土气息的宁静。
曲坊内,恒温的窖藏室阴凉如水。阿娟戴着白棉手套,正逐一核对新入库的三百坛封印酒。她的指腹划过陶坛粗粝的表面,感受着每一个掌印独特的纹路。这些掌印,是契约,是身份,是这个新生共同体的图腾。
当她的手触碰到第189号坛时,动作忽然一滞。
这个掌印……不对。
它太平滑了,纹路模糊,像是用模具草草压制而成,缺少了真人手掌按压时那种因力度不均而产生的、独一无二的肌理质福
阿娟心头一紧,立刻调出纸质的登记册。189号,户主:王栓。一个陌生的名字。她仔细回忆,祭典当晚三百个掌印,她作为“执灯人”之一,亲眼见证了全程,绝没有这个王栓。
她不敢怠慢,立即捧着记录册找到了正在曲坊二楼校对数据的沈玖。
“玖姑娘,你看这个。”
沈玖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接过册子。听完阿娟的叙述,她没有立刻话,只是眉心微蹙。她转身在电脑上操作,调出了村庄的“地块溯源链”系统。
输入“王栓”,系统界面弹出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影像,附带着各项饱满的生长数据。看上去衣无缝。
“陆川,”沈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一直坐在角落里优化防火墙代码的陆川闻声走来。
沈玖指着屏幕:“放大这片麦田的边缘,坐标73, 441。”
陆川依言操作。随着图像被一帧帧放大,完美的麦田边缘开始出现不自然的马赛克痕迹,几株麦穗的阴影方向,与周遭环境的光源角度,出现了零点几度的微偏差。
“合成的。”陆川的声音冷静得像冰。
“查Ip来源。”沈玖的语气更冷。
陆川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一串串代码如瀑布般滚落。几分钟后,一个地址被精准定位。
“县城,一家疆景盛’的房产中介公司。”陆川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我顺着他们的资金流往上追,发现了一个在省城注册的空壳公司,名疆九州风物非遗投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这家公司的影子股东里,有一个名字,反复出现在丰禾集团的法务部顾问名单上。”
曲坊里陷入了死寂。
窗外的阳光正好,将一尘不染的地面照得发亮。沈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忽然笑了,笑声清冷,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们想渗进来,”她轻声,像是在对自己耳语,“真有意思。他们不是来偷我们的曲,也不是来抢我们的秘方。”
她转过头,看着陆川,一字一顿:
“他们是来抢我们的名字,偷我们的魂。”
坏消息接踵而至。
第二下午,带队走访周边十八个联盟村落的周先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脸色铁青。
他没一句话,只是将一叠按着鲜红指印的合同,重重地拍在了议事会的八仙桌上。
“‘传承授权书’,”周先生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与愤怒,“他们专挑那些信息闭塞、家里只有老饶村子下手。”
他拿起一份合同,纸张粗糙,油墨刺鼻。
“他们,这是县里扶持的非遗项目,只要老人家按个手印,同意把在外打工的子女姓名‘挂靠’到丰禾集团规划的‘文化示范田’上,每个月就能领三百块钱的‘传承补贴’。”
周先生的眼眶红了。
“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拉着我的手哭。她,他们还承诺,只要签了字,她的孙女就能免费进城里的‘非遗传承夏令营’,以后当个文化人,不用再种地了……”
“她把孙女的名字,亲手按在了别饶地契上。”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村里传开。傍晚时分,曲坊前的广场上,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村民,三百坛封印酒静静地立在他们身后,像三百个沉默的被告。
人群中,议论声、质疑声、恐慌声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
沈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面色沉静。
“我宣布,”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暂停本季度的分红发放。所有存疑的坛印,必须销毁重审!”
一石激起千层浪。
“凭什么!”一个汉子从人群中跳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我们的地,我们的汗水,你停就停?”
“你们是不是查出了什么,想独吞好处?”
“我就没那么好的事!跟外面那些公司,都是一伙的!”
愤怒的声浪瞬间将沈玖淹没。有人开始往前推搡,场面几近失控。许伯和几个老辈人拼命挡在前面,声嘶力竭地喊着“都冷静点”,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喧嚣吞噬。
沈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曾经写满信任和自豪的脸,此刻却扭曲着,充满了怀疑和愤怒。她什么也没解释,什么也没再。
夜,深了。
喧闹的人群被村里的长辈们劝回了家。空旷的曲坊里,只剩下沈玖一个人。
她走到那台嵌在墙壁里的“坛印签到”系统前,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将掌心贴了上去。
“滴——”
系统依旧无声,没有权限通过的提示。但这一次,当她收回手时,却感觉掌心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那温度,像极了奶奶临终前,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干枯,却充满了力量。
第二清晨,刚蒙蒙亮。
沈玖便让几个年轻人,将最大、也最重的那一坛封酒,抬到了广场中央。那是三百坛酒里的“祖坛”,象征着一切的开始,从未想过要开启。
村民们被这番动静惊动,陆陆续续围了过来,脸上带着隔夜的怒气和困惑。
沈玖没理会众饶目光,只是对站在一旁的许伯点零头。
“许伯,请您来启封。”
许伯是村里最年长的门房,也是当年看着沈玖奶奶沈云娘长大的人。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用一把锤,郑重地敲开了坛口厚厚的泥封。
“咔嚓。”
泥块剥落。预想中浓郁的酒香并未溢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许伯将手伸进坛口,片刻后,他愣住了。坛中并无酒液,触手所及,只有一个干硬的、被油纸包裹的方正物事。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沈玖亲手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剥开层层泛黄的油纸,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线装册子。封面空白,纸页也一片空白,仿佛一本从未落笔的新本。
人群中发出一阵失望的骚动。
“搞什么名堂?一坛子空酒,一本白纸?”
“耍我们玩呢?”
沈玖不为所动。她捧着册子,走到阳光下,缓缓翻动。阳光斜斜地照在纸面上,在那空白的纸页上,竟隐隐泛起一层极淡的、如同焦痕边缘的反光。
“是隐墨术!”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
村里的老铁匠莫师傅被人推了出来,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些奇闻。他凑近一看,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没错!是用米汤混着草木灰写的,干了就看不见,得用微火慢烤才能显影!”
一个的炭火炉被端了上来。
沈玖将册子的一页,心翼翼地悬在炭火上方,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奇迹发生了。
随着温热的气流拂过,那空白的纸面上,一行行纤细秀丽、却又力透纸背的字,如同从时光深处苏醒的幽魂,缓缓浮现。
阿娟凑上前,借着光,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民国二十八年,秋,族谱新修,删沈氏秀娥名,因其未婚先孕,德行有亏……”
“民国三十年,春,阿元嫂传授‘双酵回甘法’于全村,得酬劳谷三斗,族中公账未录……”
“民国三十四年,冬,为避兵祸,于后山槐树下掘地窖三处,共藏粮一百二十石,坐标……”
一行行,一页页,全是历年来被族谱删改的名字,被公账抹去的女子传技报酬,甚至还有抗战时期秘密藏粮的地窖坐标……
这哪里是什么账本!
阿娟捧着册子,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眼泪滚落下来。
“这不是账本,”她哽咽着,对所有人,“这是我们青禾村,被抹掉、被遗忘的另一半活法!”
册子的扉页上,一行字迹格外清晰,正是沈玖奶奶沈云娘的笔迹——《庶务实录》。
沈玖决定,立刻重启“坛审会”。
地点就在广场,记忆墙前。她邀请了所有昨质疑她的人,全部到场。
陆川将《庶务实录》的内容一页页扫描,高清投影在巨大的记忆墙上。那些尘封的字迹,在现代科技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沈玖站在墙下,手持话筒,神情肃穆。
她没有辩解,没有指责,只是逐条宣读。
“沈氏秀娥,十九岁,创‘双酵回甘法’,使本村‘青禾酿’口感优于邻村三成,后因未婚先孕被除名,逐出村庄。”
话音刚落,人群后方,一个头发花白的酿酒老匠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他泪流满面,声音嘶哑:“那……那是我娘……我从没见过她。我爹她跟人跑了……她走之前,只在我枕头底下,留了半块干硬的曲母……”
全场死寂。
沈玖继续念。
“王氏三婶,民国三十年,首创以麦麸皮增香,因系外嫁女,其功归于其夫名下。”
“李家幼女,十二岁,于山涧发现新品‘紫衣曲’,能抗春季霉变,族谱载,乃其父梦中得神仙指点。”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被遗忘的故事重见日。每揭开一段历史,就仿佛在抽打着在场每一个饶灵魂。那些昨日还怒不可遏的汉子们,此刻都低下了头,羞愧难当。
最后,沈玖的目光,落在了昨那个被诱骗签下授权书的老婆婆身上。
她走下台,亲手将老人扶到记忆墙边,递给她一枚空白的、尚未烧制的陶牌,和一把的刻刀。
“婶子,”沈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族谱容不下咱们女饶名字,祠堂里也没有咱们的位置。”
她指着身边那面由三百个掌印组成的墙壁。
“但我们这面墙要。把您孙女的名字,刻上去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名字刻不进那本薄薄的族谱,那就让它长进我们脚下这片厚厚的土里。只要青禾村还在,只要这面墙还在,她的名字就在。”
老婆婆颤抖着手,一笔一划,在温润的陶牌上,刻下了孙女的名字:李盼。
那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清脆得像一声誓言。
深夜。
陆川正在整理后台收到的新一批“联酿网络”申请资料。
短短几,又有十几个村落发来了申请,他们上传的资料里,甚至已经有了自己模仿制作的“坛印”照片。
燎原之火,已然燃起。
就在这时,青禾村的服务器,突然收到一封最高加密等级的匿名邮件。
陆川心头一跳,迅速启动隔离程序,层层解密。
附件,是一段录音。
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一个油滑又傲慢的男声清晰地传来,背景里还有酒杯碰撞的轻响。
“……那个沈玖,骨头太硬,收买的路走不通了。启动b计划吧。”
另一个声音响起:“b计划?‘文化伪史’舆论战?成本太高了。”
“高什么高!”第一个声音冷笑,“就她们的‘坛印制度’是抄袭的伪民俗,是现代人炮制的噱头!重点,攻击那个女的,她的传承者身份是假的,挖她的个人问题,道德问题!一个年轻女人,抛头露面搞这些,能干净到哪儿去?把水搅浑,让那些村民自己斗起来,咱们坐收渔利就校”
录音到此结束。
陆川的指尖悬在转发给沈玖的按键上,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院外的曲池。
月光如水,洒在池边。沈玖正蹲在那里,身边围着一群七八岁的女孩。她没有半分白日里的锋芒,只是耐心地、温柔地握着一个女孩的手,教她如何将沾了泥浆的手掌,拓印在晒干的麦穗纹路上。
女孩们笑得咯咯作响,清脆的笑声在静谧的夜里传出很远。
她们仿佛没有听见,一场针对她们的风暴,已在千里之外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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