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刚过,汴京的风就带了几分凛冽的寒。可皇城根下那爿刚挂上牌匾的御甜坊,却是一派热气腾腾的光景,连檐角垂着的铜铃,摇出的声响都裹着蜜香。
这日是御甜坊开张的吉日,还未亮,糖坊的伙计们就已忙活起来。李二牛领着三个学徒守在熬糖的作坊里,铜锅下的炭火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糖稀咕嘟咕嘟冒着泡,泛着琥珀色的光。苏棠则带着人布置前厅,案几是新打的梨花木,擦得锃亮,上面摆着清一色的官窑白瓷盘,盘沿描着缠枝莲纹,正是前几日内务府送来的制式纹样。王二穿着一身簇新的藏青色短打,腰间挂着皇上赐的“勤谨”腰牌,正领着几个跑腿的伙计清点入宫的礼盒,一盒盒玉纹糖油果子码得整整齐齐,果子外皮的冰裂纹在烛火下莹润剔透,像极了初冬枝头刚结的霜花。
满站在作坊的窗前,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色,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守甜”玉佩。玉佩是胤禩所赠,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一株的甘蔗,寓意守得住本心,方能熬得出好糖。想起前几日苏棠的提醒,她的心弦轻轻绷紧了几分——三阿哥的眼线藏在核验官里,这宫铺开张,既是荣光,也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掌柜的,时辰差不多了,该准备活糖熬制法的演示了。”李二牛的嗓门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青竹搅拌棒,“火候我已经试过三遍了,保准拉出的糖丝又细又韧。”
满回过神,点零头,转身走进作坊。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缎襦裙,外面罩着一件藕荷色的褙子,头发梳成简单的垂挂髻,簪着一支银质的桂花簪——这簪子是苏棠送她的开张贺礼,看着素净,却透着一股子甜润的底气。
“活糖熬制法,讲究的是‘眼准、手稳、心静’。”满拿起一根搅拌棒,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糖稀,声音清润如泉水,“糖稀熬到七分熟,颜色呈浅琥珀,这时最是关键,火要减三成,手要顺着一个方向搅,不能急,一急就容易糊,糊聊糖,再怎么拉也出不了丝。”
学徒们听得聚精会神,李二牛在一旁补充道:“掌柜的这法子,是祖传的,比寻常熬糖法多了三道工序,拉出的糖丝能绕着手指缠三圈,还不断。”
话间,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是内务府的太监来传旨了。满领着众人迎出去,只见那太监尖着嗓子喊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驾到——”
话音刚落,就见一队明黄色的仪仗缓缓行来,皇上穿着一身常服,面容威严,皇后娘娘穿着凤袍,端庄温婉,身边跟着的太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蟒袍,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满领着众人跪地行礼,声音朗朗:“草民满,率御甜坊全体伙计,恭迎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驾临!”
皇上摆摆手,笑道:“免礼免礼。朕今日不是来摆驾的,是来尝尝你这御甜坊的果子,看看是不是真如皇后的那般,低糖精致,与众不同。”
皇后娘娘也笑着开口:“前些日子尝了你送来的玉纹果子,甜而不腻,最合本宫的胃口。今日特意跟着皇上过来,瞧瞧你这活糖熬制法,到底是何门道。”
满起身,引着帝后往作坊走去。作坊里的铜锅还在咕嘟作响,糖稀的香气弥漫开来,太子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挣脱了皇后的手,跑到锅边,踮着脚尖往里瞧:“哇,这糖稀好漂亮,像蜂蜜一样!”
满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太子的头:“太子殿下喜欢,待会儿臣女拉一根糖丝龙,送给殿下玩好不好?”
太子眼睛一亮,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要金色的糖丝龙!”
皇上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笑意:“你这丫头,倒是会哄孩子。”
满起身,走到锅边,此时糖稀刚好熬到七分熟。她拿起搅拌棒,轻轻挑起一缕糖稀,只见那糖稀如琥珀般透亮,顺着搅拌棒缓缓流下。满手腕一转,将糖稀往案板上一倒,随即拿起糖稀的一端,开始拉拽起来。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腕时而轻转,时而拉伸,那琥珀色的糖稀在她手中渐渐变成了银白色的糖丝,越拉越长,越拉越细,像一缕缕月光落在案板上。伙计们都看呆了,连皇上和皇后都忍不住凑近了几步,眼中满是惊叹。
“好手艺!”皇上忍不住赞道,“这糖丝拉得,比宫里御膳房的师傅还要精细!”
皇后娘娘也点头道:“瞧着就费功夫,这般用心做出来的果子,定然差不了。”
满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停下动作。她将拉好的糖丝拢在一起,巧手翻飞,不过片刻功夫,一条栩栩如生的糖丝龙就出现在了案板上。那糖丝龙通体银白,龙须飘逸,龙鳞分明,看得太子拍手叫好:“太好看了!这是我的龙了!”
满将糖丝龙递给太子,太子心翼翼地接过来,欢喜得合不拢嘴。
这时,苏棠领着伙计们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七层御甜塔。那御甜塔摆在一个朱红漆木的托盘里,七层塔身,层层叠叠,每层都摆着不同的糖食,底层是玉纹糖油果子,外皮刻着冰裂纹,透着淡淡的松仁香;中层是松针糖糕,色泽翠绿,带着松针的清冽;顶层是宫廷杏仁糖,入口即化,带着杏仁的醇厚。每层的糖食都摆成不同的纹样,底层是祥云纹,中层是缠枝莲纹,顶层是龙纹,寓意着江山稳固,甜满下。
皇上看着这七层御甜塔,眼中满是赞赏:“这御甜塔做得精巧,层层有讲究,可见你是个有心的。”
皇后娘娘拿起一块玉纹糖油果子,轻轻咬了一口,顿时,松仁的香、糖稀的甜、面皮的酥,在口中交织开来,甜而不腻,恰到好处。她忍不住赞道:“这果子做得真好,低糖不齁,比那些甜得发腻的点心强多了。满,你这低糖的法子,是怎么想到的?”
满放下手中的搅拌棒,躬身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的爹娘曾,‘甜不逾度,方得长久’。做人如此,做糖亦是如此。甜得太过,容易让人腻烦;恰到好处的甜,才能让人记住。臣女想着,宫里的贵人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多,若是糖食太甜,怕是会伤了脾胃,便想着减了些糖量,用松仁、杏仁的香来提味,没想到竟合了娘娘的胃口。”
“甜不逾度,方得长久。”皇后娘娘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眼中满是赞许,“得好!做人做事,皆是这个道理。若是人人都能懂这个道理,下便少了许多纷争。”
皇上也点零头,他拿起一块松针糖糕,尝了一口,松针的清冽瞬间驱散了糖的甜腻,让人耳目一新。他看向满,语气郑重:“满,你这手艺好,心思更好。朕今日便封你为‘御制糖师’,赏你城西的御园,专供你种植甘蔗,研制新的糖食。”
这话一出,满场皆惊。御制糖师的名号,是多少御膳房的师傅梦寐以求的;而那御园,更是皇上赏给心腹大臣的恩赐,如今竟赏给了一个民间的女糖商,可见皇上对满的看重。
满心中激动,她再次跪地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草民满,谢皇上隆恩!臣女定当尽心尽力,研制更多低糖精致的糖食,不负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厚爱!”
皇上扶起她,笑道:“起来吧。朕相信你。今日是你御甜坊开张的日子,朕与皇后、太子,便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尝尝你这御甜坊的其他果子。”
接下来的时辰里,满又演示了几种糖食的做法,有能拉出糖丝的龙须糖,有造型可爱的生肖糖果子,还有入口即化的杏仁酥。太子玩着糖丝龙,吃着生肖糖果子,笑得合不拢嘴。皇后娘娘则和满聊着,问起她做糖的经历,满一一作答,言语间没有半分谄媚,只有对做糖的热爱和对本心的坚守。
李二牛负责传菜,他端着盘子,脚步轻快地穿梭在人群中,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角落里的几个太监。他认得其中一个,是前几日跟着刘主事来核验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想来就是苏棠的三阿哥的眼线。李二牛心里冷哼一声,脚步不停,将一盘盘精致的糖食督帝后面前,每一盘都摆得整整齐齐,没有半分差错。
王二则守在御甜坊的门口,他腰间的“勤谨”腰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凡是进出的人,他都要仔细打量一番,生怕有不怀好意之人混进来捣乱。他想起满的话,“守得住门,才能守得住糖坊”,便愈发谨慎起来,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随便飞进来。
日头渐渐升高,御甜坊里的欢声笑语也越来越浓。皇上和皇后吃得尽兴,太子更是抱着糖丝龙不肯撒手。临走时,皇后娘娘特意赏赐了满一支金步摇,又赏了苏棠一匹云锦,她心思细腻,把御甜坊打理得井井有条。
帝后的仪仗渐渐远去,御甜坊里的伙计们这才爆发出一阵欢呼。
“掌柜的!您被封为御制糖师了!还赏了御园!”王二激动得手舞足蹈,“咱们御甜坊,这下真的出息了!”
苏棠也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掌柜的,这都是你应得的。你守着本心做糖,终于守来了今日的荣光。”
李二牛更是拍着胸脯道:“掌柜的,以后那御园的甘蔗,我来打理!保准种出来的甘蔗,比漳州府的还要甜!”
满看着眼前欢呼雀跃的众人,又抬头望向御甜坊门口那块熠熠生辉的匾额,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他们当年在林家糖行里熬糖的模样,想起了他们的“熬糖忌贪火,做人忌贪权”。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匾额上的“御甜坊”三个字,指尖传来紫檀木的微凉触福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眉眼愈发温柔。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前路漫漫,有荣光,亦有暗流。三阿哥的眼线还在暗处窥伺,父母的冤案还未昭雪,她肩上的担子,还很重。
但她不怕。
她有苏棠的细心,有李二牛的憨厚,有王二的忠诚,有御甜坊的伙计们,还有这满屋子的甜香。
她守着的,是一份初心,一份对父母的承诺,一份对下糖商的责任。
夜风渐起,吹来了汴河的水汽,也吹来了御甜坊的蜜香。那蜜香,顺着皇城的朱红宫墙,飘向了汴京的大街巷,飘进了千家万户的窗棂里。
而御甜坊的灯火,却亮了整整一夜。作坊里的铜锅还在咕嘟作响,糖稀的香气,伴着伙计们的欢声笑语,在夜色里缓缓流淌,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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