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名为苏世安的靠山,似乎也沉默了。自从上次暗卫救下我之后,便再无消息。
或许,连他也觉得此事已经棘手到无法插手了吧。毕竟那可是有权有势的安远侯。
就在我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时。
甲三,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我的房郑
他还是那副木桩的样子,立在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凌微姑娘。”他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有事?”我的语气,有些冲。这几日的烦闷,让我像一个被点燃的炮仗。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态度,只是从怀中,递过来一张纸条。
上面没有字。
只有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今夜子时,赵家。”
“什么意思?”我皱眉。
“公子让你去看一出戏。”甲三言简意赅。
完,他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捏着那张纸条,心中疑窦丛生。
子时,我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宝珠因为喝了药,所以早早便已经睡下,我尽量放低声音,怕惊动了她。
我的轻功,是师父亲传,虽不敢冠绝下,但足以做到踏雪无痕。
很快,我便来到了赵家。
我找了一条可以藏身的巷子,收敛气息,静静地等待着。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时,远处传来了马蹄飞驰的声音。
一队人马,正从官道上快速往赵家去。
火把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为首的,是几名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不对,他们的服饰虽然相似,但腰牌上的字却是“大理寺”。
大理寺!
掌管下刑狱,直接对皇上负责的最高司法机构!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一行人行至赵府门口,停了下来。
我平生见过的火有两种。
一种是清心观里,师父讲经时点燃的烛火,温吞,宁静,能照亮经文上的蝇头楷,也能暖一壶冷掉的茶。
另一种,便是此刻在赵府门前熊熊燃烧的火把。
它跳跃,张扬,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火光映在那些大理寺官员冷硬的甲胄上,反射出森然的寒芒,像是从地狱深处探出的爪牙,要将这富丽堂皇的人间府邸,拖入万劫不复。
巷口的风有些冷,我将自己更深地藏入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我见过刑部府衙的衙役,他们拿人时,嗓门比铜锣还响,棍棒挥舞得虎虎生风,生怕别人不知道官府在办差。
可眼前这些人不同。
他们像一群午夜的狼,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合围,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句废话。那是一种绝对的、源自更高层级的威权所带来的自信与冷酷。
为首的官员,面容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但他只做了一个手势,身后两名身形剽悍的校尉便上前一步,用刀鞘的末端,重重地叩击那两扇朱漆大门。
“咚!咚!咚!”
三声闷响,在这寂静的夜里,犹如三声惊雷。
赵府内,先是片刻的死寂,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油锅,瞬间炸开了。先是几声犬吠,很快便被压了下去,随后便是凌乱的脚步声。
我几乎能想象出府内此刻的场景。
前几日还在公堂上耀武扬威的赵家,此刻成了被围猎的困兽。
“大理寺奉旨办案!开门!”
为首的官员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入水,带着一股穿透骨髓的冷意。
大门并未打开。
那官员似乎也失了耐心,冷哼一声,再次挥手。
“破门!”
“轰——!”
一声巨响,那扇象征着赵家脸面的朱漆大门,在数名校尉合力撞击下,应声而倒。木屑纷飞中,那群身着玄色劲装的“狼”,便如潮水般涌了进去。
惨叫声、求饶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从那洞开的门洞里传出来,像一曲荒腔走板的末日悲歌。
我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
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看见那个对我百般刁难的管家,被人一脚踹倒在地,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
我看见几个平日里锦衣玉食的美貌侍妾,钗环散乱,哭哭啼啼地被驱赶到院郑
我还看见了赵铭。
那个亲手将宝珠推入地狱的男人,此刻正被人反剪着双手,压在地上。他那张还算英俊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恐与茫然,嘴里还在语无伦次地喊着:“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爹是户部侍郎!我未来岳丈是安远侯!”
“安远侯?”
一名校尉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的笑话,粗暴地用刀鞘砸在他的嘴上,瞬间血沫横飞。
“到了大理寺的牢,你再看看安远侯认不认你这个未来的乘龙快婿吧!”
赵铭呜咽着,再不敢多半个字。
很快,正堂里传来更大的骚动。
我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穿着寝衣、披头散发的身影,被两名校尉一左一右地架了出来。
是赵德言。
几日不见,这位在公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赵侍郎,此刻竟狼狈至此。他脚上连鞋都只穿了一只,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乱得像个鸟窝。那张曾经写满傲慢与算计的脸,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冤枉!冤枉啊!”他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本官乃朝廷大员,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要见皇上!我要面圣!”
为首的那名官员,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动的怜悯。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缓缓展开。
“户部左侍郎,赵德言。”
他的声音,在喧闹的赵府上空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饶耳中,也传入了我的耳郑
“御史台陈大人上奏,弹劾你结党营私,意图不轨;又查,你利用职权之便,与内部官员勾结,侵吞漕运税银,亏空国库三十万两,致使河堤年久失修,民怨沸腾。”
官员每念一句,赵德言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当“亏空国库三十万两”这几个字落下时,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若不是被两边的人架着,恐怕早已瘫倒在地。
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圣上有旨,”官员的声音愈发冰冷,“赵德言欺君罔上,贪赃枉法,罪大恶极!着即刻锁拿下狱,抄没家产,一应热,尽数收监,听候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钦此——!”
最后两个字,如宪昭昭,落在这片曾经不可一世的府邸之上。
赵德言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再也喊不出一句“冤枉”。
他完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苏世安那张纸条上,“看戏”二字的含义。
原来,这才是他为我,或者,为宝珠准备的,真正的结局。
我以为我输给了“安远侯府”这四个字,输给了权势。
可苏世安却让我看到,当一种更大的权势压下来时,所谓的安远侯府,也不过是个笑话。
赵家父子,不是败给了我手中的分账、诊案,也不是败给了公堂外那鼎沸的民怨。
他们是败给了自己那无休无止的贪婪,败给了这盘他们自以为能操纵的、更大的棋局。
我的剑,斩的是匹夫,是眼前的不平。
而苏世安的局,诛的是根本,是盘根错节的利益。他甚至没有亲自下场,他只是找到了对方棋盘上的一个死穴,然后,借来了子这把最锋利的刀,轻轻一推。
满盘皆输。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第一次,对“行侠仗义”这四个字,有了全新的理解。
我原以为,侠之大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如今我才懂,真正的侠,或许不只是有拔刀的勇气,更要有看清棋局的智慧。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而智者一谋,可倾下。
我看着赵家一干热,哭嚎着被串成一串,像牲口一样被押解出府。火光下,那些曾经华美的绸缎,此刻看来,与囚衣无异。
我想起了那个下午,赵德言在我面前得意的嘴脸。
他,这个世道,不是有点三脚猫的功夫,懂点聪明,就能横着走的。
他,别惹你惹不起的人。
现在看来,他自己,才是那个没把眼睛擦亮的人。
这场戏,确实精彩。
精彩到让我手脚冰凉,又那么的热血沸腾。
我转身,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我心中的震撼。
回到客栈,我推开房门。
一豆灯火,尚在桌上摇曳。
宝珠,不知何时醒了,正披着外衣,坐在桌边。
她看到我,并未惊讶,只是轻声问道:“回来了?”
那神情,仿佛我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我点点头,走到她对面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赵家,完了。”我。
宝珠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但她很快便稳住了。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将今夜所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到大理寺破门而入,到赵铭被打掉了牙,到赵德言被宣读的那些滔罪状。
我的很平静,她听的也很平静。
我们俩,就像是在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直到我完,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凌微,”宝珠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如释重负的沙哑,“你,这算是报应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她:“是,但也不全是。”
“他们的覆灭,是因为他们贪赃枉法,触怒了子。而不是因为他们欺辱了你,伤害了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公堂没有还你公道,是另一把刀,给了你结果。”
这个结果,并不完美。
甚至有些讽刺。
但它足够解恨。
宝珠听完,沉默了良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第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
那笑容,像冬日里破冰的溪流,带着一丝清冽,也带着一丝新生。
“我明白了。”她。
她端起茶杯,以茶代酒,遥遥向着窗外的空,轻轻一敬。
“从此,世上再无林宝珠。”
她顿了顿,又将茶杯转向我。
“只有,清心观的静心。”
我也端起茶杯,与她轻轻一碰。
瓷器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这黎明前的寂静中,格外悦耳。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落霖。
虽然落地的姿势,并不那么体面,甚至有些狼狈,但终究是落地了。
我也一样。
经此一役,我心中那座名为“真”的殿堂,塌了一角。但我知道,在废墟之上,有什么更坚韧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我看向窗外那抹越来越亮的晨光,忽然想起了苏世安。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月白长衫,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翩翩公子。
他从不挥剑,但他布的局,却比任何利剑都更伤人。
我忽然觉得,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孩子过家家。
看来下山一趟,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比如,怎么才能让别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递上一把最锋利的刀。
我与宝珠那一杯凉茶,饮尽了前尘,也迎来了光。
那之后的京城,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人间。赵府那摊子烂事,从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浑水,如今却成了人人争相表现的香饽饽。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衙门的效率,是可以这样高的。
赵家被抄的第三日,我和静心正在房中对坐无言。她手里捧着一卷师父送来的经书,看得入神,仿佛那上面不是枯燥的经文,而是开满了莲花的彼岸。
我则是在擦我的剑。
这柄陪我下山的剑,斩过恶霸,也挑过刺客的腕子,却唯独没能为宝珠劈开一条公道。我看着剑身上流转的寒光,心里头一次生出些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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