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心中那只名为“恐惧”的魔鬼对峙,才发现,这世间最可怕的厮杀,原来并无刀光剑影,也听不见金戈之声。
它是一场静默的围城。
它用时间作墙,用距离为锁,用无尽的未知,一寸一寸地,消磨你的心志。
我不能输。
输了,我便会失去他,也会失去我自己。
于是,我将日子过成了一场修校
不是青灯古佛下的修行,而是红尘炼心。
每日寅时,当观中第一声钟鸣破开山间的寂静,我便已在后山的雪地里练剑。剑刃破开寒风,发出“呜呜”的轻响,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剑身上很快便会覆上一层薄薄的雪。
我不再去想他是否安好,只专注于剑尖划过的每一道弧度,感受着内力在经脉中流转的每一丝温热。
我不去想京城是何等的波诡云谲,只一板一眼地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将那些枯燥的经文,一遍遍地抄写在泛黄的毛边纸上。
师父,字能静心。
我起初不信,后来却渐渐发觉,当我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那一笔一划的勾勒之中时,那些纷乱的思绪,果真就寻不到可以滋生的缝隙了。
我甚至开始主动承担观里最累的活计。
每日不亮,便去山涧里挑满两大缸的清水,那条结了冰的山路,我走得比谁都稳。凛冽的山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可我却觉得痛快。
身体的疲惫,似乎能暂时麻痹心底那细细密密的疼痛。
清云师姐看我如此,时常会叹气:“初真,你这又是何苦?把自己弄得这般……倒像是憋着一股劲儿,要跟谁拼命似的。”
我只是笑笑,不答。
是啊,我在拼命。
与那个可能会失去苏世安的自己拼命。
大雪封山,观中的存粮与药材日渐告罄。往年都是师兄们下山采买,今年他们云游未归,这担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师父有些不放心,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山路湿滑,万事心。镇上人心杂,买完东西便速速回来,莫要多生事端。”
我点点头,将钱袋贴身收好,换上一身灰扑颇男装,背上竹篓,便迎着风雪下了山。
这是自苏世安走后,三个多月来,我第一次下山。
山下的镇,因为临近岁末,并未因风雪而萧条,反而透着一股子鲜活的热闹气。街边的贩呵着白气招揽生意,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清脆响亮,包子铺里蒸腾出的热气,混着肉香,弥漫了半条街。
这股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让我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我按照师父列的单子,先去药铺抓了治风寒的草药,又去米行称了五十斤的白米。最后,来到镇东头的豆腐坊,想买几板老豆腐,回去给师父和师姐们换换口味。
豆腐坊的王大婶是个热心肠,见我一个“半大子”背着这么重的竹篓,非要让我歇歇脚,喝碗热豆浆暖暖身子。
我本想推辞,奈何她不由分地将一碗滚烫的豆浆塞进了我手里。
“道长,喝吧,不收钱!”她嗓门洪亮,笑得一脸褶子,“这寒地冻的,就当大婶请你的。”
盛情难却,我只得道了谢,捧着碗,在坊门口的矮凳上坐下。
就是在这里,我听到了那场足以将我整个冬都冻结的“闲谈”。
“听了吗?京城里最近可是有大的喜事啊!”话的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他刚从一匹骡子上卸下货物,正跺着脚取暖。
王大婶一边帮我包豆腐,一边搭话:“京城?那离咱们这儿十万八千里呢,能有啥喜事传过来?”
“嘿,这你就不懂了!”货郎一脸神秘,压低了声音,“当朝苏相,苏大饶府上,要办喜事了!听是给他家那位寻回来的公子爷,定了一门顶顶好的亲事!”
“苏相?”另一个正在等豆腐的客人来了兴趣,“可是那个权倾朝野的苏振南?”
“可不就是他!”
我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豆浆洒了几滴在手背上,烫得我一个激灵。
“苏”这个姓,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端着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在心里对自己,别慌,凌微,京城姓苏的高官多了去了,下之大,同姓之人何止万千,定是巧合,定是巧合……
可他们的对话,却像一把无情的铁锤,一记接着一记,将我的自我安慰,敲得粉碎。
“听苏相家的这位公子,早年一直在外头养病隐居,今年才回的京。啧啧,一回去,就攀上了大将军府的千金,这门亲事要是成了,苏家在朝中的地位,可就真是稳如泰山了!”
“原来是联姻啊……那这位苏公子,可真是好福气。”
“谁不是呢?听那位将军府的千金,是京城有名的美人,才貌双全,两人站一块儿,那叫一个金童玉女,造地设!”
隐居的公子……今年才回京……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口上。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周遭所有的声音,贩的吆喝,骡子的嘶鸣,人们的笑谈,都在一瞬间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几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议论。
“婚事……”
“联姻……”
“金童玉女,造地设……”
我手中的那碗豆浆,不知何时已经冷了。我机械地将它喝完,那股子豆腥味,涩得我喉咙发紧。
“道长,你的豆腐!”王大婶将包好的豆腐递给我。
我像是被人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茫然地抬起头,接过豆腐。我的手在抖,连带着那几板豆腐,都在牛皮纸包里微微颤动。
我从怀里掏钱,指尖冰凉,几乎捏不住那几枚铜板。
“够了够了,道长,你多给了!”王大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诧异。
我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将一把铜板都塞给了她,转身背起竹篓,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不敢再听下去。
我怕再多听一个字,我强撑起来的整个世界,都会轰然倒塌。
回山的路,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完的。
我只记得,风雪扑面,寒意刺骨,可我却感觉不到冷。我的心里,燃着一团火,一团夹杂着恐慌、愤怒、不信与绝望的野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他答应过我的。
他临走前,握着我的手,眼神那般坚定。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信。你只要记住一点,我苏世安此生,绝不负你!”
他的话,言犹在耳。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厚厚的冬衣,紧紧攥住了怀里那枚羊脂玉佩。
玉佩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像一剂镇定剂,让我狂跳不止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对,他过的,让我信他。
那些不过是市井之间的流言蜚语,当不得真。他身在京城那样的漩涡中心,或许是有人故意放出风声,想害他呢?
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
回到观里,我像个没事人一样,将采买的东西一一归置好。师父见我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毫无血色,关切地问我是否受了风寒。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师父,就是山路难走,累着了。”
那一夜,我睁着眼,直到明。
那些碎片般的言语,像鬼魅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
“苏相府……”
“隐居的公子……”
“大将军府的千金……”
我将被子蒙过头顶,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原来,等待,真的不是最磨饶。
最磨饶,是在等待中,听到足以将你所有希望都摧毁的流言。它像一株毒草,在你心里扎了根,你明知是毒,却无法抑制它疯狂地生长,直到它将你的心,都侵占殆尽。
---
日子,就在这种自我怀疑与强迫信任的拉扯中,一过去。
我变得愈发沉默。
练剑时,招式也变得凌厉起来,带着一股子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劲。清云师姐与我对练,好几次都险些被我的剑风所伤。
她收了剑,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初真,你心里,到底藏了什么事?”
我无法回答。
我能什么?我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或许马上就要娶别人为妻了?
这样的话,在这清心寡欲的道观里,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我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底,任其发酵、溃烂。
直到南屏山又落了一场大雪。
那的雪,下得很大,很静。
鹅毛般的雪片,从灰蒙蒙的空无声地飘落,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纯白。
屋檐上,松枝上,山道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正拿着扫帚,清扫着通往大殿的石阶。
那个沉默的猎户,又出现了。
他像是从雪地里冒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他身上落满了雪,眉毛胡子上都结了白霜,像一尊雪人。
我的心,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
扫帚,“哐当”一声,掉在了雪地里。
他缓缓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依旧是那枚的,被蜡封住的竹管。
它躺在他粗糙黝黑的掌心里,与周围的白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颤抖着,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竹管的一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我的手臂,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最后的希望,还是……最终的审牛
我拿着那枚竹管,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没有立刻打开。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漫飞舞的雪,坐了很久很久。
我的心,出奇的平静。
或许,冉了绝望的边缘,反而会生出一种诡异的安宁。
我终于,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剥开了蜡封,抽出了里面那卷薄薄的信纸。
信纸上,依旧是他熟悉的字迹。
却潦草得,仿佛是在狂风骤雨中写就。好几个字,都因力道过大,而划破了纸背。
信,短得令人心惊。
“微儿,见字如面。”
“京中事繁,身不由己,恐短期内难归。”
短短两句,与从前那些语焉不详的解释并无不同。可我的心,却已经沉入了谷底。
我接着往下看。
“万望保重自身,勿以我为念。”
勿以我为念……
不要,再记挂我了吗?
这四个字,像四柄最锋利的冰锥,一字一字,狠狠地,凿进了我的心脏。鲜血淋漓,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在……与我做个了断吗?
因为要娶妻了,所以,让我不要再念着他了?
那些市井流言,原来,竟是真的。
我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手中的信纸,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泪水,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的,滚烫的泪珠,砸在信纸上,迅速晕开那仓促的墨迹。
可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只剩下这封绝情的告别信时,我看到了最后一行字。
那一行字,写得比之前更加用力,笔锋几乎要刺穿纸张。
“切记,无论听闻何事,守住本心,信我。”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字,仿佛要将它看进骨子里去。
“无论听闻何事……”
他知道!他知道我会听到那些传言!
“守住本心,信我。”
这不是告别,这是恳求!是在那遥远的,我看不见的战场上,他拼尽全力,递给我的一句……求救。
他让我相信他!
巨大的恐慌与巨大的希望,在我心中猛烈地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
“勿以我为念”,是要我放下儿女情长,保全自己吗?
“无论听闻何事”,是预告我即将听到更残酷的,关于他“成婚”的消息吗?
“信我”,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屏障吗?
我将那张薄薄的信纸,紧紧地按在胸口,仿佛要将它揉进我的血肉里。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
大雪依旧在下,无声地覆盖着一牵
南屏山,静得只听得见雪落的声音,和我的心跳声。
我闭上眼,苏世安的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起他教我下棋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我想起他在溪边为我烤鱼时,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
我想起他将那枚玉佩交到我手中时,眼神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我苏世安此生,绝不负你。
一个饶眼睛,是不会骗饶。
我信他。
我选择,信他。
哪怕这信任,要以我千疮百孔的心为代价。
哪怕这场等待,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豪赌。
我押上所樱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
眼中的慌乱与泪水,一点一点地褪去,最终,化为一种带着彻骨痛楚的,决绝的坚定。
我对着窗外那片苍茫的白,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对他道:
“我信你。”
“世安,我等你。”
“无论多久,无论……听到什么。”
窗边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燃到了尽头,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火光挣扎着,跳动了一下,最终归于寂灭。
而我心中的那盏灯,却在那一刻,被重新点燃。
孤灯一盏,守我誓盟。
此去经年,风雪为证。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南屏旧梦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