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灰。
可我没死。
我只是把自己关进了一口叫做“厢房”的棺材里。
这棺材比地下的宽敞,有窗有门,只是都被我锁死了。
不用在那黄土陇中受虫蚁噬咬之苦,却要在这四方地里受心魔日夜鞭笞。
我坐在窗下的矮榻上,姿势大概已经维持了三,或者更久。
我不记得了。
自从那日把满心满眼的苏世安锁进木匣子,推入床底积灰之后,我对时辰这种东西,就失去了兴致。
日升月落,与我何干?
我是个活死人,死人是不需要看黄历的。
送饭的师妹换了好几波。
起初是清雨,那个爱哭包。
她在门口哭着喊师姐,喊得嗓子都哑了,像是要把这清心观的瓦片都震碎。
我听着烦。
后来大概是师父怕她扰我清静,便换了清云师姐。
清云师姐话少,只会在门口轻叩三声,一句“师妹,用饭了”,便放下托盘离去。
那托盘放在门槛外,风吹久了,上面的盖子会被掀开一角。
饭材香气会顺着门缝钻进来。
若是以前,哪怕是隔着三座大殿,只要清云师姐做了她拿手的素烧鹅,我的鼻子比狗都灵,早就循着味儿翻墙过去了。
可现在,那香气却让我觉得恶心。
胃里像是装了一块千斤重的生铁,沉甸甸的,坠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我不想吃。
这具皮囊已经够脏了,何必再浪费粮食去填补它。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放在膝盖上的这双手,曾经能挽剑花,能爬高树,能在那大雪里为了给苏世安温那一壶酒,在寒风里搓得通红。
现在,它瘦得像是一截枯树枝。
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血管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紫色,像是几条狰狞的蚯蚓爬在手背上。
道袍穿在身上,以前觉得紧窄束缚,现在却空荡荡的。
风一吹,袖管里能跑马。
我摸了摸脸颊。
那里的肉早就在这一个个无眠的长夜里被削去了。
眼窝深陷,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我没照镜子,但我知道,我现在这副尊容,若是晚上出去,定能把那南屏镇最胆大的屠夫吓得尿裤子。
挺好。
以前苏世安总夸我灵动,夸我眼中有星辰。
如今星辰陨落,只剩两个死坑。
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
一个被遗弃的、没心没肺的孤魂野鬼的样子。
清心观的冬,冷得刺骨。
哪怕屋里烧着地龙,那寒气还是像无数根细针,顺着毛孔往骨髓里扎。
我就这么坐着。
看着窗纸上光影的变化。
从惨白,到昏黄,再到漆黑一片。
周而复始。
像是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有时候我会产生幻觉。
我会听见窗外有折扇敲击手心的声音。
那是苏世安的习惯动作。
每当他思考或者调侃我的时候,就会那样做。
“微儿,这道法虽枯燥,却也是修身养性的好东西。”
“微儿,别闹了,快下来,摔着了又要哭鼻子。”
他的声音那么近,近得像是贴着我的耳根。
我猛地转头,想要捕捉那抹白色的身影。
可是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盏燃尽的油灯,冒着最后的一缕青烟。
没有苏世安。
也没有那个满眼爱意的翩翩公子。
只有我。
只有这个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蠢货。
我不想哭。
眼泪早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流干了。
我现在只是觉得累。
一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疲惫,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只能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这里。
那是深冬的一个午后。
阴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缓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是静仪师太。
我收养在清心观的这些年,从未见过师父这般沉重的脚步。
她停在门外。
没有敲门,也没有叫我。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沉默对峙。
我知道她在那里。
她也知道我醒着。
良久。
门外传来了一声叹息。
那叹息声里,藏着太多的失望和无奈,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肉。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师父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训斥,不是教。
她在诵经。
是《清静经》。
这是我自就要背诵的功课,那时候我嫌它拗口,嫌它无趣,背得磕磕绊绊,没少挨师父的戒尺。
可今日,师父的声音却显得格外苍凉。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挟着风雪,穿透门板,砸在我的灵盖上。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我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出师父那张严肃却慈悲的脸。
她是在渡我。
她想把那个溺死在红尘苦海里的初真捞上来。
可是师父啊。
太晚了。
那水太深,太冷,我已经沉到磷,陷进了淤泥里。
我不想上来。
上面太疼了。
“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师父还在念。
声音平缓,如古井无波。
我听着听着,原本如同死水一般的心,竟然起了一丝涟漪。
那是一种被看穿的羞恼。
她在我六欲未净,我三毒未灭。
她在我活该。
我抓紧了身下的蒲团,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棉布里。
“凌微。”
经文念毕,师父唤了我的名字。
不是法号初真,而是那个代表着我孤儿身世、代表着我红尘羁绊的名字。
“心死神活。”
她只了这四个字。
然后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所执着的,不过是一具名为‘过往’的皮囊。你若真想死,便死得干净些,莫要让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污了清心观的清静。”
完,脚步声响起。
渐行渐远。
我依旧坐在那里,像尊泥塑。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听到“污了清心观的清静”这几个字时,我的睫毛颤了颤。
但也仅此而已。
心死神活?
若是心都死了,神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是神仙过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我只是个凡人。
一个被情爱剜了心、剔了骨的凡人。
冬去春来。
这日子熬着熬着,竟也就过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大概是求生的本能,让我在饿到极致的时候,会机械地爬到门口,把那冰冷的饭菜塞进嘴里。
嚼也不嚼,生吞硬咽。
只是为了让这具躯壳还能喘气。
那一日,我感觉到屋里的温度变了。
不再是那种透骨的阴冷,空气里多了一丝湿润的暖意。
我有些迟钝地转过头,看向窗户。
窗纸上原本干枯的树影,似乎多了一些毛茸茸的轮廓。
是春来了吗?
那个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季节?
那个才子佳人踏青游湖、互诉衷肠的季节?
真讽刺。
我的心还是腊月里的寒冰,外面却已经是艳阳了。
鬼使神差的。
我站了起来。
因为坐得太久,双腿早就麻木了,刚一用力,就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我挪到窗前。
手搭在窗闩上。
那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犹豫了许久。
怕光。
怕那刺眼的阳光照进来,会把我这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晒化了。
但最终,我还是推开了。
“吱呀——”
窗枢生锈,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剑
久违的阳光像是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进来。
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
好疼。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悲伤,只是因为这光太烈,刺得那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生疼。
等适应了片刻,我才缓缓放下手。
入目之处,是一片刺眼的新绿。
窗外那棵老槐树,明明冬的时候还是枯枝败叶,一副快要老死的样子。
如今却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密密匝匝的,挤满了枝头。
墙角的泥土里,不知名的野花开得肆无忌惮。
紫的,黄的,白的。
在微风里招摇。
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那声音充满了欢愉,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渴望。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若是以前的凌微,定会欢呼着跳出窗去,摘几朵野花插在鬓角,再去学那鸟儿叫几声。
可现在的我,看着这满园春色,只觉得刺眼。
觉得吵闹。
觉得这生机勃勃的世界,是在故意羞辱我。
它们都在活。
都在拼命地展示着生命的美好。
只有我。
像是一具腐烂的尸体,被遗忘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
这春光越是明媚,我就越觉得自己肮脏。
这鸟鸣越是动听,我就越觉得心里那片死寂荒芜得可怕。
我看着那些新绿,眼神空洞。
我能看见它们,但我感觉不到它们。
它们在窗外,我在窗里。
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道窗台,而是生死两重。
突然。
头顶传来一阵扑腾声。
紧接着,一团灰扑颇东西从屋檐下的鸟巢里掉了下来。
“啪”的一声。
摔在了窗台下的青石板上。
是一只雏鸟。
刚长出一层稀疏的绒毛,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
它大概是想学飞,或者是被强壮的兄弟挤下来的。
它摔得不轻。
在地上扑腾着翅膀,细嫩的爪子乱蹬,发出细弱的“啾啾”声。
那声音凄惨,无助。
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低头看着它。
这东西,多像那个大雪夜里,跌跌撞撞下山的凌微啊。
也是这样笨拙,也是这样无助。
也是这样,以为只要努力叫唤两声,就会有人来救。
它在求救。
它在向这个世界,向我,祈求一点怜悯。
不远处的长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是清雨。
她端着水盆,正好路过。
看见窗户开了,她愣住了。
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师姐?!”
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心翼翼的试探。
然后,她看见了窗台下的那只雏鸟。
“哎呀!鸟掉下来了!”
清雨惊呼一声,把水盆往地上一放,就要冲过来。
“师姐你快救救它!它腿好像断了!你以前最会接骨了,你快……”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了我的眼睛。
我就那样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垂死挣扎的雏鸟。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怜悯,没有焦急,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就像是在看一片落叶,一块石头。
清雨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师姐……”
她喃喃道,“你……不管它吗?”
管?
怎么管?
把它捡起来,给它接骨,给它喂食,把它养大?
然后呢?
等它翅膀硬了,飞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看着空笼子发呆?
或者是养不活,看着它在我的手心里一点点变冷,变硬?
这世上的东西,若是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失去的痛苦。
若是不曾给予希望,便不会有绝望的悲凉。
这只鸟,它掉下来,是它的命。
我救不了它的命。
就像没人能救得了我的命一样。
那雏鸟还在挣扎。
它昂着光秃秃的脑袋,冲着我的方向,张着嫩黄的嘴巴。
啾啾。
啾啾。
像是在喊:救命,救命。
我看着它。
看了许久。
久到清雨以为我终于心软了,想要再次迈步过来。
我动了。
我伸出了手。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但我没有去抓那只鸟。
我的手,搭在了窗扇上。
在那雏鸟凄厉的哀鸣声中,在清雨惊恐的目光郑
我缓缓地,坚定地。
关上了窗。
“吱呀——”
这一声,比刚才开启时更加刺耳。
像是生锈的刀刃划过骨头。
光线一点点被隔绝。
那满园的春色,那招摇的野花,那嫩绿的老槐树。
还有那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雏鸟。
统统被我关在了外面。
“砰。”
窗户合上了。
最后的一丝光亮消失在缝隙里。
屋里重新陷入了黑暗。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却又令人心安的黑暗。
门外传来清雨的哭声。
“师姐!你怎么能这样!它会死的!它真的会死的!”
她哭得那样伤心,好像死的不是一只鸟,而是那个曾经善良温暖的凌微。
我背靠着窗台,缓缓滑坐在地上。
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死就死吧。
早死早超生。
若是能投胎做一块石头,做一棵草,也比做这有情有欲的活物要强。
我听见清雨在外面捧起了那只雏鸟,一边哭一边跑远了。
大概是去找师父。
随她去。
我闭上眼。
黑暗中,我仿佛看见了一场大雪。
那雪下得真大啊。
铺盖地,把这春的红花绿叶,把这满世的喧嚣吵闹,全都埋葬了。
我对自己:凌微。
不。
初真。
从今起,别再看窗外了。
也别再听那心跳声了。
就让这颗心,慢慢地,慢慢地停下来。
留下一具会吃饭、会念经、会呼吸的躯壳就好。
到时候,我就在心里给自己立一块碑。
不用刻名字,也不用刻生平。
只刻四个字:
此心已死。
屋里静极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浅浅的,若有若无。
像是这老旧厢房里的一粒尘埃,落定之后,便再也不想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黄昏了。
清心观的晚钟敲响了。
“当——”
“当——”
“当——”
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悠长。
那钟声穿过层层院落,穿过紧闭的门窗,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以前我觉得这钟声枯燥,催着人做晚课,烦得很。
现在听来,却觉得这声音真好。
它没有悲喜,没有冷暖。
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乞丐流民。
不管你是新婚燕尔,还是肝肠寸断。
在它听来,都是一样的。
都是这红尘里的一粒沙,风一吹,就散了。
我跟着那钟声的节奏,在心里默念。
一下,两下,三下。
每念一下,我就觉得自己离那个有血有肉的世界又远了一分。
离那个叫苏世安的男人,又远了一分。
这样挺好。
真的挺好。
若是能这样数着钟声,一直数到地老荒。
数到头发白了,牙齿掉了。
数到连“苏世安”这三个字怎么写都忘了。
那该多好。
夜深了。
窗外的风又大了些,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我依旧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
那只被我关在门外的雏鸟,不知道活下来没樱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亲手关上了那扇窗。
也关上了那个还会为了一个生命而心软的自己。
我摸了摸胸口。
那里空落落的。
曾经那里装着满满的爱,满满的恨,还有那个饶名字。
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穿堂而过的风。
呼啸着,回荡着。
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又像是在祭奠我的亡魂。
我缓缓闭上眼,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睡吧。
初真。
梦里没有苏世安。
也没有那个负心的人。
只有无边的雪,一直在下,一直在下。
直到把这世间的一切,都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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