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破败渔村的头两日,我觉得自己并未逃出生,反倒是掉进了另一个名为“顺风号”的活地狱。
这船名起得吉利,走得也确实顺风,只是顺得有些过了头。
海浪像是哪个顽皮神仙随手抖落的绸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这艘载着二十来号人和满舱咸鱼干的客船抛上云端,又狠狠摔进谷底。
我是谁?
我是凌微,是清心观里能上房揭瓦的道姑,是南屏山上能追着野猪跑的女侠。
可现如今,我趴在船舷边,吐得像只被霜打聊茄子,连苦胆水都快要倒腾干净了。
所谓的江湖儿女,在晕船这件事面前,那是半点尊严也无。
“给。”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掌心里躺着几颗黑乎乎、圆滚滚的药丸子。
那药丸也不知是用什么陈年旧料搓出来的,还没凑近,一股子冲鼻的酸腐味便直冲灵盖,熏得我本来就翻江倒海的胃更是雪上加霜。
我抬头,对上孙墨尘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欠揍的脸。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衫,哪怕在这颠簸的海船上,也站得直挺挺的,跟根定海神针似的,看着就让人来气。
“这什么?”我虚弱地问,“你是想毒死我,好继承我的软剑?”
孙墨尘冷笑一声,那是他标志性的表情,三分讥诮,七分凉薄。
“毒死你还需要用药?把你往海里一踹,省时省力。”
他把手往前送了送,眉头微皱,“独门晕船药,爱吃不吃。你要是喜欢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喂鱼,我也没意见,只是别吐我下风口,味儿大。”
我瞪了他一眼,虽心有不甘,但到底还是惜命。
抓过那几颗仿佛羊屎蛋子一样的药丸,视死如归地往嘴里一塞,连水都没就,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味道……
简直像是在陈年的醋坛子里泡了一双穿了十年的臭袜子,又酸又涩又冲。
我差点当场就要吐出来。
“咽下去。”孙墨尘凉凉地道,“若是吐出来,我可没第二份。”
我死死捂着嘴,强忍着那股怪味,直到那药丸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化开一股奇异的清凉。
来也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翻腾的胃气竟然真的压下去了,原本昏沉沉的脑子也清明了不少。
我长舒一口气,瘫坐在甲板的缆绳堆上,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
“孙神医,”我有气无力地抱拳,“大恩不言谢,下辈子做牛做马……”
“免了。”
孙墨尘嫌弃地打断我,走到我身边的空地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垫着,这才矜贵地坐下,“你这辈子都活不明白,下辈子若是做牛做马,也是头蠢牛,我怕被你气死。”
我撇了撇嘴,懒得和他斗嘴。
海风腥咸,吹得人脸上发黏。
这几日的航程,单调得让人发慌。
除了看海,便是看。偶尔有几只海鸟飞过,都能引得船上的客商们抬头看半。
为了打发时间,我便常去船头找那个叫郑老爹的船公闲聊。
郑老爹是个怪老头。
据他在东海上跑了一辈子的船,那一脸如同老树皮般的皱纹里,每一道都藏着风滥故事。他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股子看透世事的精明。
他是这船上的活地图,也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
这日午后,日头正好,海面难得的平静,波光粼粼的,像是撒了一把碎金子。
郑老爹坐在船头修补渔网,我盘腿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阿依古丽送我的那块月光石。
孙墨尘则靠在不远处的船舷上,双臂抱胸,闭目养神,像尊入定的玉佛。
“丫头,你知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吗?”
郑老爹停下手里的活计,磕了磕烟斗,那铜烟斗在船板上敲得“笃笃”作响。
“不是去东极港吗?”我随口应道。
“嘿,那是咱们船要去的地界。”
郑老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抬起那个满是老茧的手指,指向东方那一片茫茫无际的海交接处。
“若是再往东,过了那片‘黑水洋’,那就是凡人去不得的地方咯。”
我来了兴致,“怎么个去不得?是有吃饶大鱼,还是有吞船的漩涡?”
“都有,也都不是。”
郑老爹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海里的什么东西,“那是神仙住的地方。运气好的话,不定能瞧见‘仙山’哩!”
“仙山?”我嗤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道士罢了。”
我是道姑出身,最是知道那些所谓的炼丹修仙有多虚妄。
“丫头,话可不能太满。”
郑老爹摇了摇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向往,“我年轻的时候,真真切切地见过一次。就在那边,突然冒出来几座大山,那山啊,不是长在水里,是飘在上的!”
“飘在上?”我坐直了身子。
“可不是嘛!”
郑老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山上云雾缭绕,隐约还能看见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的。还有仙乐声,叮叮咚吣,好听得紧!听那叫蓬莱,也叫方丈。只要上了那山,就能长生不老,无忧无愁。”
我听得有些入神,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番景象。
云端之上的高楼,永远没有烦恼的仙境。
“那……后来呢?”我问,“有人上去过吗?”
郑老爹叹了口气,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哪能啊。”
“那都是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你看着它就在眼前,拼了命地划船去追,可你怎么追也追不上。等日头一落,或者风一吹,呼啦一下——没了。”
他摊开手,做了个消散的手势。
“转瞬即逝。”
“古往今来,多少痴心人啊,就像是被勾了魂一样,追着那幻影去,最后连人带船,都消失在茫茫大海里咯。”
着,郑老爹那似有若无的目光,轻轻在我身上扫了一圈。
“看得见,摸不着,转瞬即逝……”
我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哪里是在仙山。
这分明就是在人和人之间的那点缘分。
我想起了苏世安。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那个在南屏山上教我抚琴、陪我煮茶的男子。
他在的时候,我觉得日子美得像是梦一样。
他的笑容,他的承诺,他给我的那种安稳感,就像是郑老爹口中的那座飘在云赌仙山。
美好,绚烂,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在那里面住上一辈子。
可结果呢?
风一吹,梦就醒了。
他走得那么决绝,连头都没回。
原来,我也只是那个追着幻影跑的傻子。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那块月光石。石头微凉,却硌得我手心生疼。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有些沉闷的气氛。
孙墨尘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他并没有看我们,而是望着那片苍茫的大海,眼神里带着那股子让人讨厌的清醒和刻薄。
“所谓仙山幻影,不过是老爷闲得无聊,撒下来骗傻子往海里跳的诱饵罢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是冰珠子砸在玉盘上。
“脑子清醒的人,看看就得了。只有那些心里缺了块肉、活得不够明白的人,才会把它当真,甚至把命都搭进去。”
我皱眉看向他,“孙墨尘,你就不能点好听的?郑老爹不过是讲个故事。”
孙墨尘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里面似乎藏着某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那是警告?还是嘲讽?
“故事听多了,容易坏脑子。”
他淡淡地了一句,重新闭上了眼睛,“尤其是你这种,脑仁本来就不大的。”
“你!”
我气得想拿手里的月光石砸他,但想了想这是阿依古丽送的宝贝,终究还是忍住了。
郑老爹倒是好脾气,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
“这位哥得在理!不过啊,这幻影虽假,却也是大海一景,机缘难得,看看无妨,看看无妨嘛!”
我看无妨?
我苦笑一声。
若是真的再见那所谓的“仙境”,我还能保持这份清醒吗?
……
事实证明,人最不该做的,就是高估自己的定力。
那是离开渔村后的第七。
午后。
这几日的海面一直不太平,可今日却反常得厉害。
风停了。
连一丝风都没樱
整个大海像是一块巨大的、凝固的蓝宝石,平静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樱空蓝得发透,空气澄澈得像是被洗过一样。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船身划开水面的细微声响。
“快看!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兴奋。
我正坐在甲板上发呆,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远方那原本空无一物的海交接处,不知何时,竟渐渐浮现出了一层层奇异的景象。
起初只是一团模糊的雾气。
慢慢的,那雾气散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真容。
那是山。
层层叠叠、巍峨秀丽的山峦,并不像海上的荒岛那般嶙峋,而是透着一股子灵秀之气。
山间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飞瀑流泉,如同白练般垂下。
而在那山巅之上,赫然矗立着一片宏伟的建筑。
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红墙金瓦在日光的折射下,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甚至,那光影变幻间,仿佛真的有仙鹤在云端翱翔,有模糊的人影在楼阁间穿梭。
“仙山!是仙山啊!”
“老爷开眼了!真的有蓬莱仙境!”
船上的乘客和水手们全都疯了。
他们一窝蜂地涌到甲板的东侧,有的跪下磕头,有的指指点点,惊叹声、祈祷声响成一片。
就连平日里见多识广的郑老爹,此刻也扶着船舷,捻着胡须,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震撼:“好多年了……好多年没见到这么清晰的‘蜃景’了!这是大吉之兆啊!”
周围的喧嚣声,似乎在一瞬间离我远去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那片漂浮在海上的“仙境”。
那山……
真的很像南屏山啊。
你看那座最高的山峰,像不像师太常带我去采药的望月峰?
你看那半山腰的亭子,像不像我和苏世安初次见面的初遇亭?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无法言喻的渴望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似乎变了。
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仙宫,那就是我的家,是我日思夜想的地方。
视线穿过那层层云雾,我仿佛看到了听风亭里,正坐着一个人。
白衣胜雪,墨发如瀑。
他正低头抚琴,那熟悉的琴音似乎穿过了千山万水,穿过了茫茫大海,清晰地在我的耳边回响。
铮——铮——
那是《凤求凰》。
忽然,那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苏世安。
真的是他。
他看着我,脸上带着我最熟悉的那种温润如玉的笑容,眼神宠溺得像是能溺死人。
他缓缓伸出手,向我招了眨
“微儿,过来。”
他的嘴唇动了动,虽然隔得那么远,但我分明听到了他的声音。
“微儿,我在这里等你。这里没有纷争,没有离别,只有我们。”
“世安……”
我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原来他没走。
原来他是在这里等我。
这里就是我们要归隐的地方吗?这里就是我们要共度余生的地方吗?
只要我过去……
只要我过去,就能抓住他的手,就能再也不分开了。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什么顺风号,什么孙墨尘,什么江湖恩怨,统统都不重要了。
我的眼里,只有那个向我伸出手的白衣身影。
“等等我……我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向着船舷走去。
一步,两步。
我的手扶上了冰冷的木栏杆。
但我感觉不到冷。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都在叫嚣着让我靠近他。
那海面看起来也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一条通往幸福的大道。只要跨过去,只要跳下去,就能飞到他身边。
“微儿,快来。”
那个声音在催促我,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我来了……”
我脸上带着痴迷的笑容,双手撑住船舷,身体微微前倾,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
风,似乎吹起来了,带着他的气息。
我就要飞起来了。
就在我的半个身子都要探出船外,眼看着就要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海之时——
“你想死吗?!”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我耳边炸响。
紧接着,后颈处传来一阵尖锐得让人想要尖叫的剧痛。
那痛感并不是被打了一巴掌的皮肉痛,而是一股霸道冰冷的内力,顺着穴位瞬间钻进了我的脑髓,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搅动了一下。
“啊——!”
我惨叫一声,眼前那美好的幻象瞬间支离破碎。
那白衣胜雪的苏世安,那流光溢彩的仙宫,那云雾缭绕的南屏山……
就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哗啦啦地裂成了无数碎片,然后迅速扭曲、淡化,变成了海面上那团毫无意义的水汽。
我浑身一颤,像是从一场高烧的噩梦中惊醒。
那种令人窒息的失重感瞬间袭来。
我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大半个身子都悬空在船舷之外!
脚下,是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海水。
刚才还觉得那是通途大道,此刻看来,那分明就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正等着我这个傻子自投罗网。
“救……”
我腿一软,本能地想要往回缩,却发现手脚软得使不上劲。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后领。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整个人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狼狈地摔在甲板上。
“咳咳……咳咳咳……”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被海风一吹,凉得刺骨。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像是要撞破肋骨蹦出来。
真的只差一点点。
若不是那一抓,我现在已经成了这东海里的水鬼了。
“清醒了吗?”
一道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但我看清了那张脸。
孙墨尘。
他站在逆光处,平日里那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脸上,此刻却阴沉得可怕。
那双向来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怒火,甚至……还有一丝未曾散去的惊恐。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刚才抓我后领的那只手,此刻还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我……我刚刚……”
我张了张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想解释,想我看到了苏世安,想我看到了南屏山。
可话到嘴边,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那只是个海市蜃楼啊!
我竟然为了一个光影折射出来的假象,差点把命给丢了?
凌微啊凌微,你到底是多缺爱,才会蠢到这个地步?
羞愧,后怕,自责。
无数种情绪涌上心头,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墨尘没有扶我。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要把我的灵魂都剖开来暴晒。
“看来郑老爹得没错。”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的嘲讽和失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
“脑子不清醒的人,确实容易被当成诱饵。”
“孙墨尘,我……”我想要辩解,却发现无言以对。
“你什么?”
他突然蹲下身,逼视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你刚才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你的如意郎君?看到了你的海誓山盟?”
“你知不知道那是假的?!”
他猛地指向远处那已经快要消散殆尽的蜃景。
“那只是一团水汽!是一堆光影!你跳下去能干什么?游过去?你以为你是鱼吗?还是觉得这海里的鲨鱼没吃饱,想给它们加个餐?”
他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我脸上了,但我却不敢躲。
因为我知道,他是真的气狠了。
“刚才若不是我出手,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孙墨尘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除了愤怒,似乎还有一种我不清道不明的心痛。
“凌微,你若是真这么想死,真这么想去找他,那你现在就去!”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往船舷边推了推。
“去啊!跳下去!我不拦着你!”
“看看是你的一往情深能感动上苍,还是这冰冷的海水先把你泡烂!”
我被他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
这是我第二次见孙墨尘发这么大的火。
往日里,他虽然嘴毒,虽然爱损我,但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从容。
可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头被触碰了逆鳞的野兽,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我知道,他是在怕。
怕我真的死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突然消散了大半。
海风呼啸。
远处的“仙山”终于彻底消散了,海面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苍茫的蓝。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泪,伸手抓住了孙墨尘揪着我衣领的手。
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是我魔怔了。”
“我没想死。我只是……太想有个家了。”
孙墨尘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看着我,眼里的怒火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福
良久。
他松开了手,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我旁边的甲板上。
“蠢货。”
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帕子,胡乱地在我满是冷汗和泪水的脸上擦了一把,动作粗鲁得像是再擦桌子。
“以后离船舷远点。”
“再有下次,我就把你绑在桅杆上,让你晒成咸鱼干。”
我吸了吸鼻子,任由他在我脸上乱擦,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
我看着这片无情却又真实的大海,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似乎终于落霖。
蜃楼已散。
梦,又该醒了。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南屏旧梦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