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这座曾经的六朝金粉地、大明帝国的心脏,此刻正浸泡在一场连绵了月余的、透着诡异寒意的冬雨之郑雨水洗不去城墙的斑驳,更冲不散弥漫在城市上空那股令人窒息的衰败与惶惑。
“灵汐退潮”的影响,在远离了朱棣强力手腕和“万龙朝宗”大阵勉强维系的京城核心区域后,以一种更加赤裸和残酷的方式显现出来。
曾经灵气盎然、被视为文脉所钟的国子监,那几株千年古柏的叶子已半数枯黄凋零;秦淮河畔,画舫笙歌稀落,河水颜色晦暗,连带着两岸的垂柳都显得无精打采;城中几处有名的道观佛寺,香火虽依旧鼎盛,但修士们眉宇间的愁容却日益加深,打坐时感应的地元气稀薄得令人心慌。
市井坊间,关于“罚”、“国运将终”的流言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慑于朝廷往日的余威和燕王远征前留下的铁腕布置,尚未演变成大规模骚乱。但人心浮动,物价腾贵,米粮药材成为最紧俏的物资,黑市交易猖獗,官府疲于应付。
而真正的风暴,往往源于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武英殿西暖阁。
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曳,将榻上朱标静谧沉睡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大太监王钺如同生了根的老松,守在榻前不远处的矮凳上,原本就清癯的面容如今更是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昏黄的老眼,依旧死死盯着殿门方向,闪烁着警惕与疲惫交织的光芒。
自燕王殿下离京,陛下“重病”不起,他这司礼监掌印太监兼内廷总管,便成了连接这沉寂宫廷与外朝的唯一可靠枢纽,也是守护这具承载着帝国最后希望的龙躯最忠诚、也可能是最后的一道屏障。
数月来,他夙夜匪懈,弹精竭虑,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既要维持朝局基本运转,又要防备暗处觊觎的目光,早已心力交瘁。
更让他忧心如焚的是,就在三日前的深夜,陛下胸前一直与燕王殿下那枚成对的龙纹玦,曾毫无征兆地炽热发烫,紫金光芒暴射,持续了约十数息时间,将整个西暖阁映照得如同白昼,甚至惊动了外围守卫。光芒散去后,龙纹玦恢复了平静,但王钺却敏锐地感觉到,榻上陛下那本就微弱的气息,似乎又黯淡了一分,仿佛风中残烛被猛地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远在星海之外的燕王殿下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异变意味着吉凶,但他知道,有些一直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恐怕要按捺不住了。
果然,就在龙纹玦异象后的第二日,朝堂之上便风波骤起。
奉殿。
即便是在白日,殿内依旧需要点起大量的烛火来驱散阴雨带来的昏暗。身着各式品级官服的臣工们分列两旁,气氛压抑得如同殿外铅灰色的空。
端坐在御座之侧监国位上的,是年仅十五岁的皇太子朱允炆。他面容尚显稚嫩,穿着特制的储君冠服,努力挺直腰背,想要做出沉稳的模样,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闪烁不定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无助。他的老师,翰林学士方孝孺侍立在一旁,眉头紧锁,面色沉重。
今日的大朝,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鞑靼瓦剌联军,趁草原灵汐彻底枯竭、部族存亡之际,摒弃前嫌,纠集控弦之士二十万,以‘向长生乞活’为号,大举南侵!大同、宣府一线告急,边军苦战数月,伤亡惨重,粮草军械匮乏,请求朝廷速发援兵,并调拨修士支援,以应对萨满巫术!”
几乎同时,来自南方数省的急报也雪片般飞至:“‘枯萎病’蔓延加速!江浙膏腴之地,稻禾成片枯死,绝收已成定局!湖广、江西亦受波及,饥民已有聚众抢粮之事!各地官仓存粮见底,请朝廷速调粮赈济,并祈请高人设法遏止‘病气’蔓延!”
内忧外患,如同两把铡刀,悬在了大明帝国的脖颈之上。
而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文泰,手持玉笏,稳步出粒他今日未着官帽,露出花白的头发,面容肃穆,眼神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太子殿下,诸位同僚!”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北疆烽火连,南国饿殍将现,此诚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也!然则,朝廷精力、国库钱粮、下民力,如今大半耗费于何处?”
他猛地转身,手臂戟指东方,仿佛要穿透殿墙,指向那遥远的、虚无缥缈的星海:“在于那耗资亿万、劳民伤财、至今杳无音信的‘星穹号’与所谓的‘星海探索’!在于那抽干东南膏髓的‘海防特别捐’!燕王殿下以摄政之名,行独断之实,置祖宗江山、亿兆黎民于不顾,一意孤行,追寻那镜花水月般的‘星垣之契’!如今国难当头,陛下又龙体久恙不愈,此非意警示乎?!”
他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原本就压抑至极的朝堂!
“周大人所言极是!”礼部右侍郎赵汝明立刻附和,痛心疾首状,“当此之时,正应罢黜苛捐,停罢远航,集中全力,保境安民,救治灾荒!岂能再将国运系于虚妄之事?”
“陛下病情蹊跷,久不露面,朝政皆由燕王心腹把持,如今又逢大难,我等臣子,岂能坐视社稷倾颓?!”都察院中数名御史也纷纷出列,言辞激烈。
“没错!应立即暂停一切与东海探索相关事宜,召回燕王……不,请燕王回京述职,明情况!国库钱粮,当用于刀刃之上!”
“请太孙殿下速做决断!”
“请朝廷拨乱反正!”
附和之声渐起,许多原本中立的官员,在巨大的现实压力和恐慌情绪驱使下,也开始动摇,看向御座旁年幼皇太孙的目光,充满了逼迫与期待。
皇太子朱允炆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脸色发白,求助般地看向身旁的老师方孝孺。
方孝孺心中叫苦不迭。他饱读诗书,崇尚古制,内心深处对朱棣以亲王摄政、重用武将异族、推行激进政策本就有所保留,但也深知朱棣的能力与魄力,更明白那“灵汐退潮”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大的灾难。此刻被推到风口浪尖,他进退维谷。
“周大人,诸位,”方孝孺勉强开口,试图调和,“燕王殿下远征,亦是为解决地异变之根源,其所行虽有耗费,然初衷亦是为国为民。如今北疆南国之事,确属紧急,朝廷自当全力应对,但东海之事关乎长远,是否需从长计议……”
“方学士!”周文泰厉声打断,他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留任何余地,“‘从长计议’?敢问方学士,北疆将士还能等多久?南方饥民还能等多久?陛下龙体还能等多久?!难道要等到山河破碎、神州陆沉,再去计议那虚无缥缈的星海吗?!”
他猛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悲怆:“臣,周文泰,今日冒死直谏!恳请太子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下苍生为念,即刻下旨:一,停征‘海防捐’,罢‘星穹号’后续工役;二,急调全国粮草物资,优先供给北疆、赈济南方;三,请燕王殿下……即刻班师回朝,共商国是,以安人心!若燕王执意不归……则……则请太子殿下暂摄监国之权,独断朝纲,以应危局!”
最后几句,几乎已是赤裸裸的逼宫!要求年幼的太子绕过名义上的摄政亲王,直接行使大权,这无疑是在挑战朱棣离京前布下的权力格局,更是在试探朱标那具“昏迷”龙躯所能带来的威慑底线。
“周文泰!你大胆!”终于有忠于朱棣的武将站了出来,厉声呵斥,“燕王殿下奉陛下之命摄政,远征东海乃为国寻路,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逼迫太子?!”
“哼,陛下之命?陛下自‘重病’以来,可曾有一言半语明示朝堂?焉知不是有人矫诏?”周文泰阵营中有人阴恻恻地反驳。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文攻武卫,乱象纷呈。年幼的皇太子被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方孝孺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却无人听他的。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之声!
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锦衣卫千户踉跄着冲进大殿,嘶声喊道:“报——!!!宫外……宫外有大批不明兵马聚集,正在冲击洪武门!守门禁卫中有叛徒接应,城门……城门快守不住了!他们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
“什么?!”
“何人敢造反?!”
“护卫!快护卫太子殿下!”
殿内瞬间大乱!文武官员惊慌失措,有的往御座前挤想去“护驾”,有的则往殿柱后躲藏,刚才还争吵不休的周文泰等人也变了脸色——他们只想逼宫造势,可没想真引来兵祸临城下啊!这伙突然冒出来的“兵马”,显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甚至可能……是想趁乱摘桃子的第三方!
皇太子朱允炆吓得从座位上滑下来,被方孝孺死死抱住。老学士脸色惨白,嘶声道:“快!护送太子往后宫暂避!紧闭宫门!速调五城兵马司和京营救驾!”
然而,为时已晚。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正以惊饶速度由远及近,迅速向着奉殿方向蔓延而来。显然,叛军准备充分,且对皇宫布局极为熟悉,里应外合之下,外围防线正在迅速瓦解。
一场蓄谋已久,或许由多方势力共同推动,因灵汐退潮、北疆危机、朝堂党争而彻底引爆的宫廷政变,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猝然降临。
而风暴最核心处,武英殿西暖阁,依旧死寂。
王钺缓缓站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柄细长的、淬有幽蓝光泽的短剑。他听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昏黄的老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皇帝,低声自语,仿佛给朱标听,又仿佛给自己听:
“陛下……老奴无能,未能阻奸邪于外……”
“但……只要老奴还有一口气在……”
“就绝不让……任何人……惊扰您的安眠。”
他佝偻的身影,如同一尊即将投入烈火的老迈石像,牢牢钉在了西暖阁的殿门之内。门外,杂乱而充满杀气的脚步声,已然逼近。
风雨飘摇,金陵之夜,血色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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