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梧桐巷的院,那枚焦黑的碎瓷片被苏见远心地安置在工作台一个特制的丝绒衬垫上,与青釉红梅瓶并排。它不再只是一片残破的陶土,而是一段凝固的誓言,一个等待了半个世纪的回声。
工作室的气氛有些微妙的改变。林微发现,苏见远凝视那片碎瓷的时间变长了,他打磨瓷胎或调配釉水时,偶尔会陷入一种沉静的出神。她明白,陈君泽的故事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关于“永恒”与“无常”、“承诺”与“遗憾”的思考。这个男人,习惯用逻辑和手艺构筑秩序世界,却在最无序的情感遗物前,显露出了罕见的沉默与敬意。
王大妈送来新做的桂花糕时,听了西南之行和瓷片的故事,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这人哪,心里装着个念想,就能活成一座山,等着。念秋她奶奶是,这片瓷也是。苏啊,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苏见远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碎瓷边缘:“它本身已无法修复成器。但我想……或许可以给它一个新的‘存在’形式,让它承载的故事,能被看见,被触摸。”
林微心领神会:“你是,把它变成一件新的作品?”
“不是覆盖,而是共生。”苏见远取出一张素白的宣纸,用极淡的墨线,勾勒出一个简洁的、水滴状的吊坠轮廓,碎瓷的形态恰好嵌在中心偏上的位置。“用金缮。但不止于修补裂痕,而是用金线,勾勒出原本那只碗上应有的梅枝——根据瓷枕上的纹样和张师傅的描述。让断裂处,生长出它未完成的画面。”
这个想法让林微眼睛一亮。金缮,这门用然大漆调和金粉来修复破损器物的技艺,不仅是为了延续物品的使用生命,更升华出一种哲学:坦然接受残缺,并以珍贵材料凸显裂痕,使破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获得另一种庄严的美。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接下来的日子,工作室里弥漫着大漆微辛的气味。苏见远处理碎瓷断面,林微则负责描绘梅枝图样。他们配合得愈发默契,常常不需言语,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对方便能意会。王大妈时不时过来,看着他们头挨着头,在灯下专注工作的样子,总是抿着嘴笑,悄悄放下温好的茶水或点心。
沈念安也闻讯而来,带来一些关于民国时期金缮工艺和梅花纹样的资料。看到那片碎瓷和苏见远的草图,这位向来冷静的学者也难掩激动:“以残片为核,用金线追摹未竟之图……这已不止是修复,是‘以艺续魂’。苏先生,这个作品完成时,请务必允许我记录下来。”
在一个午后,阳光斜照进工作台,碎瓷的镶嵌和金线的描绘到了最后阶段。苏见远用最细的笔,蘸取调好的金漆,沿着林微画好的最后一笔梅梢,稳稳落下。一点金色的梅蕊,在焦黑的瓷片边缘、那道最狰狞的裂痕顶端,悄然绽放。
最后一笔完成,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吊坠静静躺在衬垫上。深沉的焦黑是逝去的时光与未尽的遗憾,蜿蜒流动的金线是穿越生死依然倔强生长的情意,而那一点金蕊,仿佛是在所有伤痛与等待尽头,终于挣出的一线微光与希望。
“它应该有个名字。”林微轻声。
苏见远凝视着作品,缓缓道:“就疆雪朝之诺’吧。”
承诺未必总能兑现于雪朝,但那份心意,如同金线勾勒的梅枝,已挣脱了陶瓷的桎梏与时间的封锁,获得了另一种永恒的形式。
他们将“雪朝之诺”仔细包装好,连同拍摄的精美照片和一封详细记录故事与创作过程的信,寄给了远在西南镇的陈念秋。随寄的还有一包梧桐巷老桂花树今年新晒的干桂花。
几后,他们收到了陈念秋的回信和一个包裹。信里字迹潦草,显然多次被泪水打湿又干涸:
“……收到之物,泣不成声。奶奶等了爷爷一辈子,这片瓷,等了奶奶一辈子。如今,它以这样的方式‘完整’了,来到了我手里。我把它挂在心口,觉得奶奶和爷爷,还有张师傅,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包裹里是家里老梅树今年结的几颗梅子,我制成了蜜饯,不甜,有点酸涩,但后味是清的。就像这个故事。谢谢你们,让一段尘封的难过,变成了可以带着走的力量。”
林微拈起一颗琥珀色的梅子蜜饯,放入口郑初尝果然微酸蹙眉,但慢慢的,一丝清润的甘甜从舌根泛起,萦绕不去。
苏见远也尝了一颗,点点头:“味道很真。”
窗外,梧桐叶开始泛黄。工作室里,“雪朝之诺”的故事暂告一段落,但那种由旧物牵引出的、对深埋时光中的情感的探寻,却仿佛打开了一扇门。工作台上,那本厚厚的读者来信集里,还有许许多多等待开启的故事。
几后的傍晚,邮差又送来一封笔迹陌生的信,寄件地址是遥远的北方一座海滨城剩信很短,字迹刚硬,像用尽力气写下:
“苏先生、林女士:冒昧来信。家父临终前,反复念叨一只‘釉里红海浪纹大碗’,是早年战乱中失散,毕生之憾。仅记得碗底有窑工戏笔画的一只海鸥。不知二位在寻访旧物过程中,可有听闻?若无机缘,亦感谢阅读。宋伯衡敬上。”
海浪纹?海鸥?苏见远和林微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新的好奇与光芒。海的呼唤,似乎正隐隐传来。
而他们未曾注意到,院子角落,那盆王大妈新搬来的、长势良好的茉莉花枝叶间,似乎有什么极的金属之物,在夕阳下反射了转瞬即逝的、不属于植物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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