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陈雪的回信寄出后不到一周,梧桐巷的院迎来了这位来自上海的访客。陈雪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气质娴静,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大衣,手里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深蓝色鹅绒包裹的方形盒子。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多的则是殷切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忧伤。
王大妈热情地引她进门,端上热茶。初春的午后,阳光透过工作室的老玻璃窗,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苏见远和林微已经在工作台旁等候。
寒暄过后,陈雪轻轻揭开鹅绒布,那架老旧的八音盒便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实物比照片更显岁月的痕迹:玳瑁镶嵌的外壳有几处开裂和缺失,边缘的鎏金装饰磨损严重,锁扣也有些松动。但整体造型依然优雅,盒盖上缠绕的藤蔓花纹细腻生动,中央留有一块椭圆形的空白,似乎原本镶嵌着什么。
“这就是祖母的八音海”陈雪的声音轻柔,指尖拂过盒盖,带着无限的眷恋,“我试过很多次,发条完全转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几个老师傅都,里面的机芯是特别老的德国款式,齿轮锈死,簧片也可能断了,找不到替换零件。”
苏见远戴上手套,将八音盒轻轻拿起,掂拎分量,又仔细查看底部和侧面。他找到上发条的钥匙孔,尝试转动,果然纹丝不动。他点零头,将八音盒放回铺着软垫的托盘上,对陈雪:“陈姐,正如信中所,完全恢复其演奏功能,可能性极低,甚至可能因强行拆卸导致进一步损坏。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的是:第一,清洁和稳固外观,修复玳瑁和鎏金部分,让它在视觉上更完整;第二,如果条件允许,在不破坏整体的前提下,心打开,清理内部,至少让机械部分不再继续锈蚀;第三,”他顿了顿,看向林微,“也是林微在信中提到的,探索能否通过其他方式,让这份‘被锁住的思念’得以表达。”
陈雪认真地听着,眼中渐渐泛起泪光:“其实……声音能不能恢复,我已经不那么执着了。祖母晚年听力不好,后来其实也听不太清。但她还是常常摸着它,‘旋律在心里’。我只是觉得,它这样沉默地呆着,好像祖母那些没能出口的想念,也都跟着一起沉默了。如果能有一种方式……哪怕只是让它‘看起来’像是在继续诉什么……我想祖母也会高心。”
林微递给陈雪一张纸巾,温声道:“能跟我们多讲讲您祖母和这个八音盒的故事吗?那位远行的友人,还有您的祖父?”
陈雪擦了擦眼角,陷入回忆:“祖母年轻的时候,在上海一所教会女中读书。那位送她八音盒的友人,是她的同窗,姓沈,家境很好,对音乐和文学都很有见解。这八音盒,据是沈姐随家人去欧洲游历时带回来的礼物,曲调特意选了祖母最喜欢的《致爱丽丝》。后来……时局动荡,沈姐一家匆匆移居海外,从此音讯断绝。这八音盒,就成了她们青春友谊唯一的纪念。”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再后来,祖母嫁给了我祖父。祖父是位工程师,性格沉稳,话不多,但对祖母极好。他知道祖母珍视这个八音盒,从未因它的‘来历’而有丝毫介怀,反而常常帮她擦拭、上发条。祖母,祖父求婚后,有一次她打开八音盒,听着《致爱丽丝》,心里想的却是祖父的模样。祖父去世得早,那时我还很。只记得祖母从此更少打开八音盒了,她‘听一次,心里的想念就满得溢出来一次’。直到她最后病重,才把这个交给我,‘雪儿,这盒子里的曲子停了,但里面的东西,你替奶奶收好’。”
“里面的东西?”林微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陈雪点点头,指着八音盒盒盖中央那块椭圆形的空白:“祖母,这里原本嵌着一块象牙片,上面有沈姐亲手刻的缩写和一朵的百合花。但在祖父去世后不久,有一次八音盒不心摔了,象牙片碎裂丢失了。祖母很难过,觉得连带着青春时代最后的具象纪念也失去了。但她又,或许这样也好,所有具体的形迹都隐去,剩下的,就全是心里的念想了。”
一个关于青春友谊、一生爱情、以及最终超越形迹的思念的故事。苏见远和林微都沉默了。这件器物承载的情感层次,比他们预想的还要丰厚。
“陈姐,”苏见远沉吟片刻后开口,“如果您同意,我们可以尝试进行有限度的内部探查和清理。目的不是修复发声,而是了解内部状态,并寻找一种方式,将您祖母的情感故事,以视觉化的手法,与这件器物重新结合。比如,在缺失的象牙片位置,用恰当的材料和工艺,制作一个新的镶嵌物,内容可以抽象化地融合友谊(百合)、爱情(或许用象征永恒的符号)、以及思念的旋律本身。让它成为一件承载记忆的‘静默雕塑’,而非失效的乐器。”
这个提议让陈雪眼睛一亮。“静默雕塑……这个词太好了。祖母的思念,本就是无声的。如果能这样……我同意!完全同意!”
修复方案就此确定。苏见远负责机械部分的谨慎探查和外观修复,林微则开始构思那个新的镶嵌物设计,并需要从陈雪那里获取更多关于祖母、沈姐、祖父的细节,甚至是一些老照片或手迹,作为创作参考。
接下来的几,工作室里充满了新的专注。苏见远用最的工具,极其缓慢地尝试松动八音盒底部的固定螺丝。锈蚀严重,进展缓慢,每一步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细的操作。林微则和陈雪通过邮件和电话频繁沟通,收集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祖母学生时代的模糊照片,沈姐寄来的明信片(仅存一张),祖父工整的笔记字迹,甚至是一段祖母晚年口述的、关于某个雨后听八音盒的回忆。
林微将这些无形的“思念”材料反复咀嚼,草图画了一沓又一沓。她不想简单地复原百合花或缩写,也不想过于直白地使用心形等符号。她试图捕捉那种“旋律在心”、“形迹隐去、唯余念想”的意境。
与此同时,苏见远在经历了数次尝试后,终于成功卸下了八音盒的底板。内部景象令人叹息:精致的齿轮和簧片覆盖着厚厚的红锈,几根纤细的簧片确实已经断裂。他心地用显微工具和专用除锈剂,一点一点地清理,不是为了恢复运转,而是为了阻止进一步的腐蚀,并让这些曾奏响《致爱丽丝》的精密机械,至少能以洁净的姿态“安息”。
清理过程中,他在主发条盒的内壁上,发现了一行用极细的针尖刻上去的、几乎被锈迹掩盖的德文字。经过仔细辨认和查询,大意是:“致永恒的回忆与无声的乐章。——F.S. 1932”
F.S.,很可能就是那位沈姐名字的缩写。这行字,仿佛是赠与者预见到时光流逝、旋律终将喑哑,而提前刻下的注脚。苏见远将这行字记录下来,告诉了林微和陈雪。陈雪在电话那头又一次泣不成声,这行字仿佛跨越了近一个世纪,印证了那段青春友谊的真诚与预见。
这个发现也给了林微最后的设计灵福她决定,新的镶嵌物不再使用象牙,而是选用一种半透明的、带有细微肌理的深蓝色琉璃。琉璃中,用极细的金粉和银粉,勾勒出抽象化的、流动的线条,似乐谱,似水波,又似缭绕的思绪。在中心最深处,融入一片陈雪提供的、祖母年轻照片的微缩影像(经过特殊处理),以及那行德文“致永恒的回忆与无声的乐章”的微刻。整体造型含蓄而深邃,光线变化时,内部的纹理会隐隐流动,仿佛静止的旋律在沉默中震颤。
方案得到陈雪的热切认可。苏见远也完成了内部的清理和外部玳瑁、鎏金的修补加固。八音盒的外壳恢复了温润的光泽,虽然裂纹依然可见,却如同皱纹,记录着岁月。
最后,由苏见远亲手,将林微设计、委托琉璃工坊精心制作的镶嵌物,嵌入盒盖中央的椭圆形空白。大、弧度严丝合缝。当镶嵌物落位的那一刻,深蓝色的琉璃在光线下泛起幽微的光泽,内部的纹路与微缩影像若隐若现,整件器物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它不再是一个坏掉的音乐盒,而成了一件关于记忆、时光与永恒思念的立体诗篇。
陈雪再次来到梧桐巷,看到成品时,久久没有话,只是用手捂着嘴,眼泪静静地流。最后,她抚摸着那温润的琉璃表面,轻声:“奶奶,您看,您的想念……有形状了。它很美,很安静,就像您一样。”
八音盒被重新用鹅绒包裹好。陈雪离开时,背影显得比来时轻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一份沉重的、不知如何安放的思念,转而捧起了一份被温柔具象化、得以妥帖珍藏的记忆。
工作室里重归宁静。夕阳西下,给工作台镀上一层金边。那架承载了新使命的“静默八音罕已然离开,但关于修复意义的思考,却如同那未曾响起的《致爱丽丝》旋律,在苏见远和林微心中,留下了悠长的回响。
修复的边界,或许本就不该被“功能复原”所局限。当器物原有的声音沉寂,为何不能帮助它,以另一种语言,继续诉那从未停止的情感?这不仅是技术的延伸,更是对人与物之间深刻联结的尊重与延续。
窗外,晚风拂过梧桐新叶,沙沙作响,宛如自然奏起的、永不重复的乐章。而室内,关于旧物与记忆的无声对话,仍在继续,等待下一段尘封的故事,被温柔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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