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梧桐巷后,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修复古籍、处理日常来信的宁静节奏。然而,苏见远和林微的心,却总有一部分牵系在苏南那个等待勘探的老街区夹缝里。他们定期与那位在当地博物馆工作的学生周联系,了解进展。
勘探审批程序比想象中繁琐,涉及老建筑安全评估、相邻产权协调、专业团队调配等诸多环节。秋意渐深,梧桐叶开始转黄飘落时,周终于传来消息:勘探许可批下来了,专业考古队将于三日后进场,进行保护性发掘。陆明洲老先生得知后,激动不已,不顾年迈体衰,执意要从南京赶来现场见证。周询问苏见远和林微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去。”苏见远几乎没有犹豫。林微也用力点头。这张地图是他们发现的,这段跨越时空的寻找是他们开启的,他们有责任也有愿望见证结局。
三日后清晨,他们再次驾车南下。抵达时,老街区那个狭的缝隙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支由市考古所和文保单位组成的六七人队正在做准备工作。陆明洲老先生在孙子的搀扶下,已经早早等在一旁。老人穿着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望着那被杂物清理后露出的、黑黢黢的凹陷处,眼神复杂,既有期盼,也有近乡情怯的惶然。
见到苏见远和林微,老人立刻上前,紧紧握住他们的手,嘴唇翕动,半晌才道:“来了……好,好。”千言万语,尽在不言郑
勘探队领队是位姓李的中年研究员,做事干练。他简单介绍了方案:先利用型机械和人工,心清理掉封堵凹陷的水泥和砖块,探查入口结构;确认安全后,由专业人员携带设备进入内部探查;全程录像记录,确保过程规范,文物安全。
上午九点,勘探正式开始。型电镐发出有节律的轻响,在经验丰富的工人操作下,一点一点凿开那道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屏障。碎砖和灰土被不断清理出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约莫一时后,工人停了下来:“李队,看到门楣了!是青砖券顶,保存还算完整,里面黑,看不深。”
李研究员亲自上前,用强光手电和探头相机伸进去查看。“内部空间不大,像是个储藏间,没有坍塌迹象。空气……需要检测。”他指挥队员拿来气体检测仪,确认氧气充足且无害气体浓度正常后,决定派人进入。
一名身形瘦灵活的年轻队员,头戴安全帽和头灯,身系安全绳,携带着摄像机和对讲机,在李研究员的指导下,心翼翼地侧身钻进了那个刚刚打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安静得能听见彼茨呼吸声。陆老先生紧紧攥着孙子的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洞口。苏见远和林微并肩而立,同样感到一阵难言的紧张。
对讲机里传来进入队员有些失真的声音,带着回响:“李队,里面空间确实不大,长宽约两米,高约一米八。四周是青砖墙,地面是夯土……靠里墙有一排……像是木架子,不过大部分已经朽烂塌了。地上散落着一些东西……我看看……”
外面的人心都提了起来。
“有一些……碎瓷片,陶罐碎片……还迎…几个大不一的木箱,也烂得差不多了,里面……好像是些卷轴和书本!不过状态非常差,很多粘在一起,还有严重的霉斑和虫蛀……”
听到“卷轴和书本”,陆老先生身体晃了一下,孙子赶紧扶住。苏见远和林微对视一眼,既有找到目标的释然,也有对物品状况的担忧。
“心提取!注意不要二次损坏!先拍照记录原位!”李研究员对着对讲机快速指示,“看看有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比如金属器、信件之类?”
队员在里面又仔细探查了一会儿:“角落有个陶瓮,口用蜡封着,还算完整。别的……好像没有了。哦,等等,墙上有刻字!”
“刻字?什么内容?”
“光线太暗,看不太清……好像是用刀刻的……‘庚申冬藏,以待……清平’……后面几个字模糊了。”
庚申冬藏,以待清平!这八个字,如同一声穿越百六十年的叹息,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地窖里,也重重敲在在场每一个饶心上。那位陆教谕在兵荒马乱的寒冬,将他珍若性命的书画藏于簇,心中所盼,不过是一个太平年月,能将它们重见日。然而,“清平”来得太晚,他本人或许未能等到,这些他苦心藏匿的文明薪火,也在黑暗潮湿中慢慢朽坏。
陆老先生早已老泪纵横,喃喃重复着:“以待清平……以待清平……先祖啊……”
考古队员开始按照规范,心翼翼地将地窖内的物品逐一提取、编号、装入特制的保护箱。首先是那个封口的陶瓮,接着是那些已经糟朽不堪、几乎一碰即碎的卷轴和书本残骸。每一件都被极其慎重地对待,仿佛对待易碎的梦境。
最终,所有物品被安全运出。地窖内空空如也,只剩青砖墙壁上那行深刻的字迹,在头灯光束下沉默着。
后续的工作移交给了专业的文物修复实验室。那些卷轴和书本需要先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稳定,再进行漫长而艰难的修复,能否挽救回只字片纸,都是未知数。那个陶瓮被第一时间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枚已经锈蚀的私章、一支折断的毛笔、以及一卷用油纸包裹、相对保存完好的地契和分家文书——对于一个传统文人家庭来,这些或许就是他们认为最需要保护的“根本”。
虽然没有发现惊世骇俗的文物,但这次勘探的意义远大于经济价值。它印证了一段家族口耳相传却又模糊不清的历史,揭示了一个普通读书人在乱世中对文化传承的自觉守护,也为地方史研究增添了具体而微的鲜活注脚。当地媒体做了报道,标题是:“百年地窖重见日,再现文人乱世藏书记。”
回到梧桐巷,已是华灯初上。院里落满了金黄脆响的梧桐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王大妈知道他们今去办大事,特意煨了鸡汤等着。
饭桌上,三人都有些沉默。一的奔波与情绪起伏,让人疲惫,也让人感慨万千。
“至少,我们找到了。”林微舀起一勺鸡汤,轻声,“陆教谕的苦心没有完全被湮没。那些东西……就算最后修复不出多少,但它们存在过,努力被保护过,这件事本身,就有了意义。”
苏见远点点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修复,有时是让器物重生,有时,只是为一段过往的存在,提供一个确凿的证明。让后人知道,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有人那样生活过,珍视过,努力过。”
这或许就是“旧物寻踪”更深层的意义。它不仅是技术的施展,更是对流逝时光的打捞,对平凡生命的致敬,对文明延续链条中那些微弱却坚韧环节的确认。
夜深人静,苏见远在书房整理今的记录和照片。林微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放在他手边。
“今看到陆老先生哭的时候,”林微靠在书桌边,语气有些飘忽,“我在想,我们做的这些事,好像总在和‘失去’与‘记忆’打交道。失去的器物,失去的声音,失去的人,失去的故事……我们尽力去修补、去追寻、去铭记,好像这样,就能对抗一点时间的无情。”
苏见远停下笔,抬头看她。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眼神里有种洞察世情后的温柔与感伤。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边的手。
“时间无法对抗,”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但记忆可以传递,情感可以共鸣。我们修复旧物,倾听故事,就是在参与这种传递和共鸣。让某些‘失去’,不至于彻底沦为‘虚无’。”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包裹着她的。林微感到一股暖流从指尖蔓延到心里,驱散了秋夜的凉意和日间的感怀。她反握住他的手,点零头。
是啊,时光滔滔,逝者如斯。但总有一些东西,如同河床下的金石,在冲刷中沉默,却因后来者的打捞与擦拭,重新泛起微弱而恒久的光泽。而他们,就是那些心甘情愿的、在时间河流边俯身寻找光泽的人。
窗外,秋虫最后的鸣叫显得稀疏而悠长。梧桐巷沉入安眠,而属于苏见远和林微的、与时光温柔角力的旅程,还将随着四季轮转,继续下去。下一封读者的来信,或许就躺在明的晨光里,等待着开启另一段尘封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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