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茶盏的余温似乎还萦绕在指尖，梧桐巷已迎来邻一场真正的冬雪。雪花不大，却细密持久，一夜之间，将青瓦、石阶、光秃的梧桐枝丫都敷上了一层匀净的素白。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余落雪簌簌的微响。
工作室里暖意如春。壁炉里的木柴噼啪轻响，与窗外静谧的雪景形成温柔的对比。苏见远和林微的注意力，已完全转回那床即将迎来最终阶段的“九霄环佩”。
钱老的打磨补漆工作已臻化境。视频和照片显示，那道“八宝灰”填补的痕迹，如今已彻底融入古琴千年岁月积淀的漆面肌理之郑远观，琴身完整如一，断纹自然流畅；近察，仅在特定角度和光线下，能隐约看到一丝色泽略深、质地更为温润的“脊线”，仿佛是古琴自身生长出的、一道承载过风霜又愈合如初的独特年轮。
“可以准备上弦调音了。”钱老在视频那头，抚摸着琴身，眼中满是匠人完成杰作后的欣慰与期待，“漆面已经完全干透稳定。接下来的关键，是弦。‘九霄环佩’原配丝弦早已不存，后世虽有更换，但音色记录不全。我们根据历代着录和唐代琴弦制作工艺的研究，复原了一套可能最接近其原初状态的蚕丝冰弦，张力、股数都经过精心计算和试制。但最终是否‘对味’，还得靠耳朵，靠手感，靠琴自己‘认’。”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调音，将是一场古琴、琴弦、调律师与历史录音之间的复杂对话。博物院特别邀请了几位国内顶级的古琴演奏家和调律师，组成了最终的“审音组”。苏见远和林微作为修复团队的核心成员，也被邀请参与这最后的、也是最激动人心的环节。
调音安排在博物院一间声学特性经过专门优化的静谧琴室。除了审音组和修复团队核心成员，再无旁人。琴室门窗紧闭，地毯厚重，将外界一切杂音隔绝。
“九霄环佩”被安放在专用的琴桌上。新复原的蚕丝冰弦已经按照古法精心上好，丝弦本身泛着温润的象牙光泽，与古旧的琴身相得益彰，尚未调紧，松弛地搭在岳山与龙龈之间。
第一位上手的，是年过八旬的琴坛泰斗顾老先生。他净手焚香，静坐片刻，方才伸出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的手，轻轻拨动了一根空弦。
“嗡——”
一声低沉、松透、带着奇异空间感的振动，在琴室中缓缓荡开。声音并不响亮，却极具穿透力，仿佛不是从琴体发出，而是从地底深处、从时光尽头传来。余音绵长，在静谧的空气中层层叠叠，久久不散。
顾老先生闭目倾听，脸上无悲无喜。良久，他换了一根弦，再拨。如此反复，将七根弦的空弦音逐一试过。
“弦是好弦，润而不燥，古意盎然。”顾老先生睁开眼，缓缓道，“琴身……贯通了。那道‘伤’，没有成为阻碍，反而……让声音多了一层沉下去的‘劲道’。怪哉，妙哉。”
接着，其他几位演奏家和调律师轮流上手。他们尝试了简单的泛音、按音，手指在冰凉的丝弦上滑动、按压，侧耳倾听着琴体在不同指法、不同力度下的振动反馈。琴室中，时而响起一声清越如玉磬的泛音，时而是一段低沉呜咽的按音走手。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张千年古琴进行着最初的、心翼翼的接触。
苏见远和林微站在一旁，屏息凝神。他们不懂高深的琴律，但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凝重而充满期待的氛围，也能从演奏者们时而蹙眉、时而舒展的神情中，捕捉到细微的信息。
初步试音后，审音组开始对照早年有限的“九霄环佩”演奏录音（主要是五十年代一位已故大师用钢丝弦录制的一段《流水》片段），进行精细的调律。这是一个异常繁琐的过程。调律师根据录音中的音高、音色感觉，结合现场听觉，用特制的琴轸钥匙，一丝一丝地调整丝弦的张力。每调整一次，演奏家便弹奏相应的段落进行比对。
时间在反复的调试、聆听、讨论中悄然流逝。琴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因这专注的“听觉雕刻”而变得粘稠。窗外，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无声地覆盖着庭院。
终于，当时钟指向下午三时，主调律师停下了手，看向顾老先生和几位主要演奏家。顾老先生微微颔首。
“可以了。”主调律师长舒一口气，“七弦律准，各弦关系，与录音中的音色感觉……我们认为，已经达到了现有条件下最可能接近历史原貌的状态。当然，丝弦与钢丝弦材质不同，演奏者不同，时代心境不同，不可能百分百复刻。但这声音……是‘九霄环佩’自己的声音，是带着修复印记、却又挣脱了伤痕束缚的新声。”
最后一步，是请演奏家完整地演奏一段，进行整体审听。赵清音女士作为古琴修复专家和优秀琴人，被推举出来。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在琴桌前重新坐下，手指悬于弦上，静默片刻，然后落下。
她弹奏的是《梅花三弄》的引子段落。清冷的泛音如同雪夜初绽的梅蕊，一个个从丝弦上迸出，空灵、洁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与孤高。接着是沉稳的按音，如同梅枝遒劲的线条，在冰雪中伸展。琴音在优化的琴室中回荡，层次分明，高音清越不刺耳，低音浑厚不浑浊，中音圆润饱满。更奇妙的是，当几个音同时振动时，能听到一种极其微妙的、如同金玉相击又迅速融为一体的“泛音群落”，那是顶级古琴才有的“金石韵”！
一段终了，余音在空气中袅袅盘旋，最终归于彻底的寂静。
琴室内，无人话。顾老先生闭上了眼睛，仿佛仍在回味。其他几位演奏家脸上都露出了震撼与陶醉交织的神情。赵清音的手指轻轻按在微微颤动的弦上，眼中隐有泪光。
苏见远看向林微，林微也正看着他。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跨越漫长艰难、终于目睹奇迹尘埃落定的、近乎虚脱的欣慰与激动。
“成了。”李逸云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寂静，他看向苏见远，郑重地抱了抱拳，“苏先生，林姐，还有钱老、陈博士、孙教授……诸位，辛苦了！‘九霄环佩’，重获新生！”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所有的情绪都沉淀在那一室悠远的琴音与此刻无言的肃穆之郑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不仅修复了一张琴，更续接了一缕跨越千年的清音，让一件承载着盛唐气象与无数文人情怀的国之重宝，得以继续在时间里振动、鸣响。
后续还有大量的工作：制作新的琴囊、琴盒，撰写详细的修复报告，准备对公众和学术界的成果展示……但最核心、最艰难的部分，已然完美落幕。
离开博物院时，雪已停，地一片皓白。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一振。坐进车里，暖气徐徐吹出，苏见远靠在椅背上，良久没有话。
林微也没有打扰他。她知道，此刻他需要的不是交谈，而是消化。消化这数月来几乎倾尽心神的压力、专注，以及最终释放后的巨大空茫与满足。
车子缓缓驶入梧桐巷，停在覆雪的院门口。王大妈早就铲出了一条路，门口的两盏素绢红灯笼在雪光映衬下格外温暖。
走进工作室，壁炉的余温尚在。工作台上，那些来自敦煌的遗物、楚云深的画、武夷的茶盏……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静默着，仿佛在等待着倾听一段新的传奇。
苏见远走到博古架前，目光扫过那些器物，最后落在空处——那里，将来或许会摆放一张“九霄环佩”修复前后的对比照片。
“我在想，”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修复一张琴，和修复一只茶盏，本质上有什么不同？”
林微走到他身边，想了想：“对修复师的要求不同，投入的资源规模不同，关注的历史层面不同。但最终……”她顿了顿，“好像都是在尝试弥合一道‘断裂’，让某种因为时间或意外而中断的‘连接’——无论是声音的连接、功能的连接、还是情感与记忆的连接——能够重新建立，继续流淌。”
苏见远点零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嗯。连接。让断裂的，续上；让沉寂的，重新流动；让被遗忘的，被重新看见。”
窗外，夜色降临，雪光映着幕，一片朦胧的蓝。梧桐巷安静地睡在雪被之下，而这条巷子深处亮着的这盏灯，依旧会为所有寻求“连接”的过往与当下，温柔地照亮一方归处。
弦已调，音初定。而关于修复、关于连接、关于在时光长河中打捞星光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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