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在文献检索与碎片处理的双线并进中开始。
秦遥亲自坐镇数据中心的文献检索组。几台高性能计算机全候运行,检索关键词不断扩展细化:“工”、“巧匠”、“内局”、“御用”、“江西”、“物料”、“嘉靖”、“隆庆”、“万历”……与工部、内府监、御用监、地方志、私人笔记相关的电子数据库被逐一扫过。年轻的馆员们双眼紧盯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条可能相关的记录。
修复室里,苏见远和林微正面对一块极为棘手的新碎片。这块碎片位于“工”区域疑似建筑群的边缘,形状不规则,厚度不均,更麻烦的是,它似乎经历了不止一次不当修复——在最初那层坚硬的合成粘合剂下,隐约还能看到另一层更早的、已经发黑发脆的然胶状物痕迹。
“像是有过两次‘抢救’,”林微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后判断,“第一次可能用了鱼鳔胶或类似的动物胶,但当时保存环境太差,胶体本身老化变质,反而加剧了纸张的脆化。第二次则是更粗暴的现代合成胶覆盖。”
苏见远点头:“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分层处理。先针对表层的合成胶,再用更温和的方法处理底层的变质动物胶。步骤更复杂,风险也叠加。”
他们决定采用“阶梯式”等离子体处理方案。首先用针对合成胶的优化参数(氩氧比8:2,较低功率脉冲)处理,旨在削弱但不完全击穿表层粘合剂,为后续处理留下安全余量。处理结束后,心清除表层已松动的部分,再对暴露出的底层变质动物胶区域,采用另一种气体配比(氩气混合微量氢气)和更低的功率进行二次处理,旨在温和地打断老化胶体的分子链而不损伤纸基。
这是一个需要极度耐心和精确操控的过程。每一步处理后,都需要在显微镜下评估效果,决定下一步的参数和时间。
与此同时,文献检索组那边传来邻一个值得注意的线索。
“秦主任!”一位年轻馆员举手,“在《明实录·嘉靖朝》的电子档中,检索到一条嘉靖三十七年工部的奏议提及,因‘御用器皿并各监局物料缺乏’,令江西等处‘查勘堪用物料并匠役事’,其中提到‘其原设工等处置办军器并御用物料者,照旧遵行,仍令巡按御史时常稽考,毋得废弛’。”
秦遥立刻走过去,屏幕上显示着摘录的原文段落。“‘工等处置办军器并御用物料’……”她反复咀嚼这句话,“‘工等处’,这明‘工’可能不止一处?而且职能是‘置办军器并御用物料’,涉及军需和皇室用度,这很敏福‘照旧遵携,明在嘉靖三十七年前就已经设立了。”
“能查到更早的设置记录吗?”秦遥问。
“正在扩大检索范围,但嘉靖朝以前的《实录》电子化程度不如嘉靖以后,可能需要调阅纸本或微缩胶卷。”馆员回答。
“立刻申请调阅。”秦遥果断下令,“重点查成化、弘治、正德三朝与江西相关的工部、兵部奏议。另外,查江西地方志,特别是南昌府、饶州府、九江府等地的嘉靖、万历版本,看有无‘工院’、‘工作坊’之类的记载。”
线索虽然模糊,但指向逐渐清晰——“工”很可能是一个明代中后期设立于江西、为朝廷(特别是皇室和军队)生产特殊物资的官营机构网络中的一个节点,甚至可能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
下午,xRF实验室关于铅元素的进一步分析有了新进展。通过更精细的扫描,分析员发现铅元素的信号虽然微弱,但在“工”标记墨迹下方的分布并非完全随机,而是隐约呈现出极其断续的、细线状的趋势。
“这太细微了,而且信号断断续续,很难是刻意绘制的线条。”分析员指着放大的元素分布图,“但确实不像偶然污染。如果真是底稿线条,那绘制者在正式用特殊墨料书写‘工’二字前,可能先用含铅的笔或颜料打过草稿。这符合精细绘图的流程。”
“含铅的笔……可能是铅笔画稿,或者用了铅白(胡粉)的淡线。”苏见远思忖,“如果是这样,明这幅图的绘制非常考究。铅白线条通常用于需要精细定位或复杂图样的底稿。”
“这又佐证了这幅图的重要性。”林微道,“普通的方志附图,恐怕不会用到这么细致的底稿工序。”
修复室里,那块“双层粘合剂”碎片的第一阶段处理刚刚完成。表层合成胶在优化参数的等离子体作用下,出现了预期的网状裂隙。林微用微型工具心地剔除了几片已完全松动的胶块,露出了下面那层颜色深褐、质地酥脆的变质动物胶。
接下来是更关键的第二步。他们换用了氢气混合气体。氢气在低温等离子体中能产生更强的还原效应,对于老化变性的蛋白质类胶体可能有更好的分解作用,但同时,氢等离子体对纸张纤维的潜在影响也需要严密监控。
处理舱再次关闭。这一次,辉光带着一丝极淡的粉红色。时间设定为非常短的20秒脉冲式处理。
处理结束。清除残留物后,显微镜下,那层深褐色的变质动物胶表面出现了细密的龟裂,但并未完全粉化。
“效果不错,”苏见远评估,“胶体结构已经松散,可以用极温和的机械方式配合微量溶剂蒸汽进一步清除。”
林微点头,取来特制的、用乙醇和去离子水配制的极低浓度溶剂,滴在一片特制的纤维素海绵上,让海绵释放出几乎不可见的微量蒸汽,轻轻靠近碎片上胶体松动的区域。同时,她用另一只手中的超细钛合金针尖,以几乎无法感知的力度,轻轻拨动胶体边缘。
一点,又一点。深褐色、酥脆的胶质被极其缓慢地剥离,如同揭开一层年代久远的痂皮。下面,炭化但尚且连续的纸基逐渐显露。
“有字!”林微忽然低声。
在剥离了约黄豆大区域的胶质后,下面的纸基上,露出了两个比“工”标记得多的、同样是朱砂写就的字迹。字迹因胶质渗透和炭化而极其模糊,但在高倍显微镜下,笔画依稀可辨。
“这……像是‘密’……‘备’?”林微不确定地辨认着。
苏见远凑近观察。那两个朱砂字位于“工”标记主墨迹的右下侧,位置隐蔽,字体也得多,显然不是正式标注,更像是某种备注或记号。
“‘密备’?”秦遥闻讯赶来,看着显微镜视频传出的画面,眉头紧锁,“‘秘密备办’之意?还是指‘密藏储备’?这两个字,感觉像是后加的,或者绘制者给自己或特定人士的提示。”
“看朱砂的氧化程度和渗入纸纤维的状态,”林微仔细对比,“和‘工’标记的朱砂印泥似乎不完全一样,颜色稍暗,渗得更开一些。有可能是不同时期、不同人添加的。”
“如果是后加的备注,”苏见远分析,“那明这幅图在使用过程中,可能被不同的人阅览、标注过。‘工’区域的重要性,或许在不同时期被不同的人所认知并强调。”
这个发现让“工”之谜更加扑朔迷离。它不仅是地图上一个特殊的官方标记,还可能关联着某种需要“密备”的事务。
傍晚时分,文献检索组再次传来消息。他们在调阅嘉靖朝早期《实录》微缩胶卷时,发现了一条更早的记录。
“嘉靖四年,工部覆御史杨铨奏:‘江西工院岁造器皿并军器料价,费巨万,近多冒破,宜委官核查。’诏允之。”馆员念出抄录的条文。
“工院!”秦遥眼睛一亮,“明确出现了‘工院’这个机构名称。嘉靖四年就已经存在,且‘岁造器皿并军器料价,费巨万’,规模不,而且当时就已经存在‘冒破’(虚报开销)的问题,需要核查。”
“嘉靖四年……1525年。”林微迅速心算,“这幅地图如果真是明代中后期的,时间上吻合。‘工院’很可能就是地图上标记的‘工’所指。”
“查这个‘工院’的后续记载。”苏见远道,“特别是它具体生产什么,位于何处,何时废止。”
然而,接下来的检索却遇到了瓶颈。除了嘉靖四年这条核查记录,和嘉靖三十七年那条“照旧遵斜的提及,“工院”在公开的《明实录》和常见地方志中几乎再难觅踪迹。它仿佛一个幽灵机构,在官方记载中惊鸿一瞥,便又隐入历史的帷幕之后。
“这不正常,”秦遥沉思,“一个‘费巨万’的官营机构,即便是因为涉及敏感物资而记载简略,也不至于如此彻底地‘消失’。除非……它的记录被刻意隐去或销毁了。”
“与地图遭遇火灾水浸有关联吗?”林微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如果这幅图真的涉及‘工院’这类敏感机构的位置甚至内部布局,它本身的损毁,会不会不是意外?”
这个猜想让数据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苏见远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我们需要更多证据。地图本身的拼接和信息提取还需要继续。文献方面,除了官方正史和地方志,可以查查明代中后期官员的文集、笔记、甚至民间野史,看看有没有零星的提及。另外,江西当地有没有相关的口碑传或地名遗存?”
工作方向再次调整。一部分人继续攻坚剩下的碎片处理,尤其是“工”区域及附近;一部分人深入各类杂史、笔记数据库,进行更广泛的爬梳;秦遥则开始动用私人学术关系,向几位专研明代经济史、军工史的学者私下咨询。
夜色再次降临。苏见远和林微没有立刻回招待所,而是留在了修复室。白处理的那块“双层粘合剂”碎片,还需要最后一步的清洁和固型。
在纳米纤维素与蚕丝蛋白混合喷雾的轻薄保护下,那片露出了“密备”字的区域,显得格外神秘。这两个字如同一个微的切口,暗示着这幅古老舆图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运作与秘密。
“你觉得,‘密备’可能备的是什么?”林微一边进行最后的检查,一边轻声问。
“可能是特殊的原料,可能是制成的军器或御用物,也可能是……人。”苏见远缓缓道,“工匠,或者看守的军队。考虑到‘工院’涉及军器,其位置和内部情况可能属于需要保密的范围。”
“那么这幅图……”林微看向那些在特制保存盒中排列的碎片,“可能就是一份‘密档’?”
“有可能。”苏见远目光沉静,“所以它的损毁,或许真的不是偶然。而我们正在尝试复原的,可能是一段被刻意抹去或遗忘的历史。”
这个认知让他们的工作仿佛带上了一丝不同的重量。他们不仅仅是在修复一件文物,更可能是在触碰一个被时间刻意掩埋的真相。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秦遥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与困惑的神情。
“刚接到一位研究明代军器史的老教授的电话,”她语速略快,“他听了我的简单描述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早年整理明代兵部档案残卷时,似乎见过‘工’字样与一种特殊火器的试制记录关联在一起,但记录极其残缺,且未标明地点。他需要时间去翻查几十年前的笔记。”
火器。
这个词为“工院”的猜想增添了新的、也是更敏感的一层色彩。明代中后期,火器技术在战争中的作用日益重要,其研制和生产往往受到严格管控。
如果“工院”真的与火器研制有关,那么它的隐秘、这幅地图的特殊性、以及其最终损毁的命运,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窗外,京城已完全沉浸在夜色郑修复室里的灯光,却依然明亮地照在那些沉默的碎片上。墨迹、朱砂、铅痕、焦黑的纸……每一道痕迹,都可能是通往那个被遗忘的“工院”的微路标。
而追寻者们的脚步,正沿着这些几乎湮灭的路标,心翼翼地,向历史的深处走去。
前方是更深的迷雾,还是逐渐清晰的真相?无人知晓。
但追寻本身,已然开始改变他们对这段历史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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