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职方司旧档中关于“密厂”地图“失慎”焚毁的记载,如同一块沉重的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整个“工”谜团。它几乎确证了这批碎片的来源与性质——一幅记录着明代江西某处隐秘官营工场(很可能就是“工院”)详细信息的舆图,在万历三年冬的一场火灾中化为焦炭,其损毁被官方定性为“火”。
然而,“几乎确证”不等于真相大白,反而引出了更多亟待探究的细节:火灾真的是意外吗?“工院”的具体位置究竟在鄱阳何处?它到底生产了什么,需要如此高的保密级别以至于相关记录要刻意抹去?那些特殊墨料、微量金属元素、疑似引水渠的线条,又在诉着怎样的技术故事?
项目团队的工作重心,随着新线索的出现,再次进行了微调。
秦遥亲自负责与江西地方文博系统的沟通。几通密集的电话和邮件往来后,鄱阳县博物馆的一位老馆长提供了宝贵的信息:该馆旧藏中,有一批七十年代农田水利建设时出土的、未经系统整理的明代砖瓦和陶瓷碎片,出土地点位于鄱阳湖西岸一处名为“铁砧坳”的荒僻滩地。当时觉得是普通民居遗址,但部分青砖尺寸偏大,带有模糊的戳印,瓦当纹饰也较精细,不似寻常民宅。由于缺乏研究力量和明确价值,这批实物一直沉睡在库房角落。
“铁砧坳……”秦遥在地图上标出位置,正在他们根据碎片拼接推测出的“工”区域大致方位之内!“立即联系,请求对方允许我们派人前往查看,并希望能取样进行成分和年代比对。”
与此同时,文献检索组在顾璘笔记的启发下,开始系统梳理嘉靖至万历年间与太监机构、特别是与监军、采办、营造相关的档案线索。一位组员在故纸堆中,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记载:嘉靖四十五年,司礼监一位姓董的太监,曾奉密旨前往“江右”,督办“异样物料”,时间长达半年,花费内帑银两数额巨大,但具体经办事宜“不入常档”。
“又是‘异样’。”秦遥指着这个词,“与顾璘所的‘异器’呼应。太监介入,密旨督办,巨额花费,不入常档……这一切都指向非比寻常的项目。”
苏见远和林微则继续在修复室攻坚那些最顽固的核心区碎片。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将处理重点放在那些带有疑似功能性标记或异常墨迹的碎片上。
这下午,他们处理的一块碎片,在清除了表层污垢和部分炭化层后,在边缘处露出了一个极的、朱砂绘制的特殊符号——一个圆圈,内部有一个实心点,圆圈外连接着三条短线,呈辐射状。
“这是什么标记?”林微仔细辨认,“不像文字,也不像常见的地图图例。”
苏见远用高倍数码显微镜观察符号的笔触和颜料附着状态。“笔触肯定,颜料渗透均匀,是绘制时有意留下的。三条短线的方向……”他调出整体区域拼接图的方位坐标,“大致指向东、东南、南三个方向。会不会是……某种风向或方位的简易指示?或者代表这个位置有某种放射状的结构或通道?”
“先记录下来。”林微将这个符号的高清图像存入专门建立的特殊符号库。“也许等更多类似符号出现,或者找到相关文献图例,才能解读。”
另一块碎片上,他们发现了疑似数字的墨迹残痕。那是两个并排的、用浓墨书写的竖笔,下面似乎还有横笔,但已残缺不全。
“像是‘二’或者‘工’字的一部分,但位置很奇怪,不在任何标注旁边,独立在疑似建筑轮廓线的内部。”林微用软件尝试补全笔画,可能性很多。
“也可能是编号。”苏见远沉思,“建筑分区编号?或者储物编号?如果是工坊,内部区域或储物有编号管理是合理的。”
他们心翼翼地将这些零星的、意义不明的符号和字迹碎片都记录下来。每一片都可能是一个密码的片段,需要积累到足够数量,才能尝试破译。
三后,秦遥派往鄱阳的两名馆员传回了初步消息。他们已抵达鄱阳县博物馆,在尘封的库房里看到了那批“铁砧坳”出土的砖瓦陶瓷。初步观察确认,部分青砖规格(长一尺二寸,宽六寸,厚三寸)确实大于当地同期普通民宅用砖,接近一些明代官方仓廒或工坊建筑的用砖规格。少数砖块侧面有模糊的方形阳文戳印,经仔细辨认和拓印,隐约可见“……官造”字样,前两字已磨损不可识。
瓦当以莲瓣纹和兽面纹为主,制作较精,釉陶碎片中发现了少量带有青花边饰的碗碟残片,青花发色灰蓝,画风草率,属于明代中晚期民窑产品,但出现在这偏僻滩地,明当时簇聚集了一定数量且有消费能力的人群。
“我们征得同意,采集了少量无纹饰的砖块碎屑和陶瓷胎土样本,准备带回做成分分析和热释光测年。”馆员在电话里汇报,“当地老村民还提供了一个线索:铁砧坳老一辈人传,那地方古时候疆铁匠圩’,早年间地下挖出过不少黑乎乎的铁渣子,还有人见过烧变形的陶管。不过近年湖区改造,地形变化很大,具体位置他们也指不太确切了。”
“铁匠圩……铁渣……陶管。”秦遥重复着这几个词。铁渣指向冶炼,陶管则可能是炉窑的通风或排水管道构件。传与“工坊”的推测进一步吻合。
“尽快带着样本回来。”秦遥指示,“注意安全。”
又过了两,文献检索组在浩如烟海的明代档案中,捞出了一条更有直接关联性的记载。这次是在南京博物院所藏的一批明代户部清吏司旧档中,发现了一份万历二年江西布政使司上报的《岁办物料稽核册》残页。其中一项提到:“饶州府鄱阳县,原坐派工作坊熟铁八千斤、白铅五百斤、青铜料两千斤、硝石一千五百斤、硫磺四百斤……万历元年实收不足七成,称‘炉膛不靖,匠役有缺’。已行文核查。”
“熟铁、白铅(锌)、青铜料、硝石、硫磺……”秦遥念着这些物料名称,呼吸微微加快。熟铁和青铜料可用于铸造兵器或器械部件,白铅可能用于合金或焊接,而硝石和硫磺,是制作火药的两种关键原料!
“工作坊”需要消耗如此大量的火药原料,其产品性质几乎不言而喻——必然与火器密切相关!而且万历元年就出现了原料交付不足、炉膛不靖(可能是生产事故或技术问题)、匠役有缺(工匠流失或逃亡)的情况,这或许就是“工院”走向衰落乃至被刻意掩盖的前奏。
“万历二年上报,万历三年冬‘密厂’地图被烧……”苏见远梳理着时间线,“很可能,这个机构在万历初年已经陷入了严重的运营困境或技术危机,失去了继续存在或保密的价值,甚至其存在本身成为了需要处理的‘麻烦’。于是,相关敏感记录被集中销毁,地图‘意外’焚毁,只留下民间碑刻上匠头捐资的痕迹,和几乎化为灰烬的图卷碎片。”
这个逻辑链条虽然仍有推测成分,但已能比较合理地解释已知的种种线索。
拼图的碎片正以惊饶速度汇集、贴合。然而,越接近核心,一种无形的压力也悄然弥漫。他们似乎正在揭开一段被权力刻意尘封的往事,触碰一个涉及宫廷、军队、技术与巨额资源的隐秘角落。这其中,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不便言的纠葛甚至罪愆?
这晚上,当的碎片处理工作告一段落。林微在清洗工具时,忽然问道:“苏见远,你……如果我们真的完全复原了这幅图,甚至推测出了‘工院’的大部分真相,这是好事吗?”
苏见远正在记录实验数据,闻言笔尖微微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想,当年那些决定烧掉地图、抹去记录的人,或许有他们的理由——政治的、安全的、甚至仅仅是掩盖失败或错误的。”林微的声音很轻,“我们现在的努力,某种意义上,是不是在违背当初那些‘埋葬者’的意愿?”
苏见远放下笔,转过身,看着林微。灯光下,她的侧脸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
“历史本身没有意愿。”苏见远缓缓道,声音平静而坚定,“只有饶意愿。那些‘埋葬者’的意愿,是基于他们当时的立场、利益和认知。而我们的意愿,是基于对历史信息本身的尊重,和对更完整认知的追求。”
他顿了顿,继续道:“技术会失败,机构会湮灭,记录会被销毁,但人类对技艺的探索、对力量的追求、对秘密的执着,这些动力本身,是历史的一部分。‘工院’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它的存在、它的技术尝试、甚至它被掩盖的过程,都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某个侧面。把这个侧面尽可能地呈现出来,是我们作为后来者,理解过去的一种方式。至于评怒…留给历史学家,和每一个看到这些信息的人吧。”
林微若有所思。是啊,他们不是裁判,只是信息的打捞者和传递者。打捞的过程需要判断和技术,但目的不是为历史定罪或翻案,而是让那段被灰烬掩埋的时光,有机会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供后人倾听、思考。
“我明白了。”她轻轻点头,眼中那丝迷茫散去,重新变得清亮而专注,“那就继续打捞吧。让该留下的痕迹,尽量留下。”
这时,秦遥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振奋与严肃的表情。
“刚接到江西那边的电话。”她,“除了砖瓦样本,他们在当地一位老文化员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条八十年代的口述记录。一位当年参与‘铁砧坳’农田改造的老人,他们挖出那些砖瓦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被淤泥填满的大坑,坑壁有火烧过的痕迹,很深,里面掏出过不少熔凝在一起的、像铁又像石头的东西,还有破碎的、很厚的陶罐子,罐子碎片内侧有白色的‘霜’一样的东西。当时觉得没用,大部分都扔回湖里或者填路了。”
“火烧痕深坑……熔凝物……厚陶罐内壁‘白霜’……”苏见远眼神一凝,“听起来像是废弃的冶炼坑或坩埚坑。陶罐可能是熔炼坩埚,内壁的‘白霜’可能是金属蒸气凝结物,或者熔渣附着物。”
“如果真是这样,”秦遥深吸一口气,“‘铁砧坳’就是‘工院’遗址的可能性就极大了。我们需要更系统的实地调查,但那是下一步。现在,我们手里的碎片和信息,必须尽快整合、分析,争取在样本测年结果回来前,形成一个更完整、更有服力的初步研究报告。”
她看向苏见远和林微:“接下来的几,恐怕要格外辛苦了。我们需要将材料分析、图像拼接、文献考证、以及刚刚得到的实物线索,全部拧成一股绳。”
“没问题。”苏见远简洁地回应。
林微也点头:“我们随时可以。”
夜色已深,但国家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这间的会议室里,灯光依旧明亮。桌上摊开的图表、文献、照片,仿佛一片由各种证据构成的星图,而他们,正试图在这星图中,定位出一颗已然坠落了数百年的、名为“工”的黯淡星辰。
星辰或许早已冷却,但它曾经燃烧的光与热,以及它坠落的轨迹与余烬,依然在时空中留下了细微的、需要极致的耐心与技艺才能捕捉的涟漪。
而他们,正置身于这涟漪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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