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研讨会归来的梧桐巷工作室，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来自更广阔学术世界的清流。苏见远和林微并没有立刻沉浸于新的兴奋点，而是首先将会议期间的交流、收获的线索、收到的名片与论文，分门别类地整理归档，并入玄色金属牌的研究档案郑严谨的工作习惯，是他们应对任何复杂谜题的基础。
苏格兰学者艾莉森·麦格雷戈女士在会后不久便发来了一封详细的邮件。她回到爱丁堡后，立刻查阅了自己建立的关于19世纪格拉斯哥地区工程贸易的数据库，并走访了格拉斯哥大学图书馆的特藏部，果然找到了更多关于“克莱德冶金工坊”（clyde metallurgical orks）和工程师詹姆斯·弗格森的记载。
“克莱德冶金工坊成立于1832年，”麦格雷戈女士在邮件中写道，“创始人是罗伯特·麦克莱恩（Robert macLean），一位原本在卡伦铁厂（carron pany）工作的冶金技师。工坊规模始终不大，员工不超过二十人，但专注于批量、高难度的特种合金熔炼和金属表面处理业务，客户主要是本地及周边的一些精密仪器制造商、钟表工坊，以及后来兴起的蒸汽机配件商。工坊没有留下系统的生产记录，但在格拉斯哥商会1845-1860年的一些行业简报和展览目录中，多次提到该工坊展出‘具有优异减摩与耐蚀性能的黑色金属衬垫及异形件’，并提及采用了‘独家热处理与渗碳工艺’。”
她附上了几份简报的扫描件，其中一份1851年的报道中写道：“……克莱德冶金工坊展示的用于精密调节阀的‘埃伯奈特衬片’（Ebonite Shims），据称可在无润滑条件下持续工作数千时而磨损极微，吸引了数家航海仪器制造商的询价……”
“埃伯奈特衬片”——这与之前“Ebonite bearing shim”的标注完全对应，且明确了其生产商！
关于詹姆斯·弗格森，麦格雷戈女士也找到了更多信息。他于1854年至1867年间，多次受雇于克莱德冶金工坊和另一家格拉斯哥的蒸汽机公司，前往香港、上海、孟买等地，负责安装调试设备并提供售后维修服务。他的私人信件和费用报销单据（部分保存在格拉斯哥一家航运公司的旧档案中）显示，他确实随身携带并销售过“克莱德工坊的特种衬垫”作为维修备件，并曾向工坊反馈过在亚洲湿热环境下该衬垫的表现“优于普通铜衬”。
“因此，基本可以确定，”麦格雷戈女士总结，“你们手中的玄色金属牌，以及南方博物馆发现的那些衬垫，极有可能就是克莱德冶金工坊在19世纪中后期生产的产品，通过弗格森这样的工程师兼销售代理，流入亚洲市场。工坊的‘独家工艺’，很可能就是你们检测到的那种特殊碳涂层技术。”
源头终于清晰了！一家19世纪苏格兰的型特种冶金工坊，一项针对精密机械减摩需求开发的专利性表面处理技术，随着工程师的足迹和贸易网络，漂洋过海，应用于清朝宫廷的钟表、香港的蒸汽机，乃至可能更多尚未被发现的场合。
苏见远和林微立即回复邮件，向麦格雷戈女士表达衷心感谢，并询问是否有可能获得更多关于克莱德冶金工坊具体工艺的细节，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描述。他们也分享了那个在信件背面发现的、疑似关于苯和氮气加热的化学笔记片段。
麦格雷戈女士回应，她会继续留意相关档案，但坦言这类具体工艺细节在当时属于商业机密，公开记录中可能很难找到。不过，她提供了一个新思路：克莱德工坊在1870年左右因创始人退休而关闭，其设备和部分档案据被当地另一家稍大的金属加工厂收购。那家工厂在二战前也倒闭了，但或许仍有后人或地方档案馆保存着零星资料。她答应帮忙打听。
几乎与此同时，南方博物馆的陈馆长也传来了后续消息。他们对那批晚清旧藏进行了更彻底的清理，在一本夹杂在工程书中的、封面破损的英文笔记簿里，发现了更多詹姆斯·弗格森手写的维修记录、草图，甚至几张泛黄的、显然是来自克莱德冶金工坊的产品明书残页！
明书印刷粗糙，但内容具体。其中一页标题为“克莱德埃伯奈特衬垫使用与维护指南”，列出了不同型号（按尺寸和厚度编号）衬垫的推荐应用压力、温度范围，并特别注明：“本品经‘麦克莱恩渗碳法’特殊处理，表面碳层致密，常态下勿需润滑。若用于高负载或连续运转部位，可施以极微量特制干性润滑剂（工坊有售）。严禁使用油脂类润滑剂，以免堵塞碳层微孔，影响性能。”
“麦克莱恩渗碳法！”这直接点明了工艺名称！明书还简单图示了衬垫的几种典型安装方式，那个乳钉凸起被解释为“定位凸点，用于防止衬垫在安装槽内转动”。
另一张残页似乎是某种测试报告，手写记录了对不同批次衬垫的“耐磨时数”测试结果，数据表明其寿命远超普通青铜衬垫。测试方法描述简陋，但提到了“使用改良的布鲁内尔磨损试验机”。
这些新发现的文献，极大地充实了对这项技术的认知。它不再是模糊的“特殊处理”，而是有了具体的工艺名称、明确的产品系立量化的性能数据和详细的使用规范。这表明，尽管出自工坊，但克莱德工坊对其产品的研发、测试和应用指导，已经具备了相当的系统性和科学性。
苏见远和林微将所有这些新信息——麦格雷戈女士的考证、南方博物馆的文献发现——整合起来，对论文进行了大幅度的补充和修改。论文的标题最终定为《从格拉斯哥到紫禁城：19世纪“克莱德埃伯奈特衬垫”的技术特征与跨洋流动》。他们计划先在国内一家权威的科技考古期刊上发表，同时将英文稿投给麦格雷戈女士推荐的一家英国技术史期刊。
研究的主干变得清晰而坚实。然而，如同所有深入的历史探究，一个问题的解答，往往引出更多新的问题。
“麦克莱恩渗碳法”的具体步骤和参数是什么？它与那个化学笔记片段有何关系？克莱德工坊的技术是独立研发的，还是继承或改进了更早的工艺（比如18世纪那些专利中提到的“Ebonite”技术）？这项技术随着工坊关闭而彻底失传，还是以某种形式融入了后来的工业表面处理技术中？
此外，这些衬垫在亚洲的具体应用范围和影响，仍需更多实物证据来充实。除了宫廷钟表和那台蒸汽机，是否还在其他进口或本地制造的精密机械中得到应用？它们对中国晚清洋务运动时期尝试仿制西方机械，是否产生过任何细微的影响？
这些问题，有的或许永远无法找到确切答案，但正是这些悬而未决的疑问，构成了历史研究持久的魅力，也是推动探索继续向前的动力。
梧桐巷工作室里，关于玄色金属牌的研究暂时告一段落，进入成果整理与论文发表阶段。工作台上，新的修复委托继续着日常的轮换。一件民国时期的白玉衔芝如意需要修补断裂的芝头，一幅清中期的绢本山水需要清洗霉点，一只唐代的青铜海兽葡萄镜需要处理有害锈……
苏见远和林微的生活节奏，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在宏大历史追问与精微修复手艺之间平稳切换的状态。但两人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他们的视野被拓宽，与国际学界的联系被建立，处理复杂技术物质史问题的经验也更加丰富。这片“玄色”带给他们的，远不止对一个具体物件的认知。
秋日的一个下午，阳光温和。林微在处理那面唐代铜镜的锈蚀，使用自制的缓蚀剂细细涂抹。苏见远则在书房，校对论文的最后一遍清样。
林微偶尔抬头，能看到苏见远专注的侧影映在窗前的光晕里。她忽然想起他曾在上海研讨会后过的话：“物虽微，其系广。”
是的，他们触摸的每一件旧物，无论是一张琴、一幅画、一块焦黑的地图碎片，还是一枚不起眼的黑色金属牌，都可能牵连着一张跨越时空、涉及无数人与事的无形之网。修复者的工作，不仅是修补器物之损，更是尝试去理解、去呈现这些器物所嵌入的、复杂而精微的历史网络。
这网络浩瀚无垠，个饶努力如同沧海一粟。但正是这无数细微的努力，一点一滴地照亮着文明记忆的幽深角落，让那些被遗忘的技术潜流、无声的文化交汇、失落的工匠智慧，有机会重新泛起微光，被后来者看见、思索、并引以为鉴。
铜镜上的绿锈在药剂作用下慢慢转化，露出底下精美的海兽葡萄纹饰。林微用极软的笔刷轻轻扫去残留，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千年的梦境。
书房里，苏见远合上校对完毕的论文稿，目光投向窗外。夕阳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几只归鸟掠过金色的空。
架子上，玄色金属牌在渐暗的光线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个乳钉凸起，反射着最后一缕微光，如同一个微而固执的句点，又像是另一个尚未开始的故事的，沉默的冒号。
修复者的日常，就在这无数句点与冒号的交替中，平静而深邃地延续。而历史的潜流，亦在这专注的凝视与温柔的触碰之下，悄然留下新的痕迹，等待着下一次被打捞与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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