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意味愈发浓了,梧桐叶大半转为金黄,在清冽的晨光与午后斜阳下,层层叠叠地燃烧着,热烈而寂寥。风过时,黄叶便簌簌地飘落,在青石路面上铺开一层柔软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干爽微寒,带着枯萎草木特有的清苦气息。“古今阁”工作室里,暖气已经常开,维持着一方温暖的静谧。紫砂壶的故事圆满落幕,那缕若有若无的茶香似乎还萦绕在器物之间,与窗外清冷的秋意形成对比。工作台再次空了出来,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安静的舞台。
这上午,色有些阴郁,云层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秋雨。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位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的老者,年纪看上去比之前来过的顾老、陈老师都要大上许多,怕有九十开外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戴着旧式的鸭舌帽,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他行动极其缓慢,每一步都心翼翼,但眼神却并未浑浊,反而透着一股阅尽沧桑后的清明与执着。他臂弯里挎着一个用旧格子布包裹着的、扁平的方形物件。
“请问……苏师傅、林师傅在吗?”老饶声音苍老沙哑,却吐字清晰。
“在的,老人家,快请坐。”林微连忙上前搀扶,苏见远也搬来了有靠背的椅子。
老人缓缓坐下,喘息片刻,将臂弯里的包裹放在身旁的矮几上,却没有立刻打开。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工作室里那些精密的仪器、琳琅的工具墙,以及墙上挂着的部分修复范例照片,最后落在苏见远和林微身上。
“我姓董,弓长张,立早章的那个董。”老人自我介绍,语气平和,“今年九十三了。今来,是想求二位,帮我‘救’一幅画。不过,不是纸上的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悠远:“是木头上的。”
他这才解开格子布包裹,里面是一个朴素的桐木扁匣。打开木匣,露出一块木板。木板长约六十厘米,宽约四十厘米,厚度约两厘米,材质是楠木一类,木质致密,纹理细腻。木板的正面,并非平整,而是呈现出凹凸起伏的浅浮雕效果,但浮雕的图案已经被一层厚厚的、暗褐色至黑灰色的污垢、灰尘和疑似烟熏的痕迹所覆盖,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出一些流畅的线条轮廓,似是人物衣袂或山水走势。木板边缘多有磕碰缺损,背面也有划痕和虫蛀的孔,整体颜色晦暗,显得异常陈旧破败。
“这是一块‘木影画’,也疆木刻画板’或‘木版画原版’。”董老用手指虚指着木板,解释道,“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我祖父年轻时,曾在苏州一带经营过一个刻书坊,兼印些木版年画、笺谱。这是他当年自己刻的一套《兰亭雅集图》的其中一块画板,刻的是‘曲水流觞’那段场景。后来书坊关了,许多东西都散了,他只留下了自己最得意的几块原版,这是其中之一。”
老饶手指轻轻拂过板面那层厚厚的污垢,仿佛想触摸下面的画面:“我时候,还见过它相对干净的样子,刻工真是精细,王羲之、谢安那些人物,虽只寸许,却眉目生动,衣纹流畅,水波树木也都刻得很有生意。后来历经战乱、搬迁,这块板子被随意存放,就成了这副模样。我老了,眼神力气都不济了,清理不动,也怕弄坏了刻痕。可我不想让它就这么被污垢埋没,最后烂掉。它是祖父手艺的见证,也是……那个行当的一点影子。”
他抬起头,眼中是岁月沉淀下的恳切与一丝不甘:“二位师傅,我不求它能恢复如新,那不可能。只求能把这些脏东西清掉,让下面的刻痕露出来,能让人看清当年刻的是什么,是怎么刻的。让它……好歹像个样子,我也好给儿孙们讲讲,他们的祖上是干什么的,留下过什么东西。”
苏见远和林微肃然起敬。这不是一幅可以悬挂欣赏的画,而是一件承载着家族记忆与民间技艺的“母版”,是“画”的源头与根本。其上的污垢,是动荡岁月的沉积;其下的刻痕,则是一位普通刻工的心血与技艺结晶。修复的目标,不是恢复其印刷功能(那几乎不可能且不必要),而是“揭示”与“保存”。
“董老,木版画原版的清理,关键在于如何在去除表面污垢的同时,不损伤木质和,尤其是那些已经非常细微脆弱的阳文刻线(凸起的线条)。”林微仔细察看着板面污垢的质地和附着情况,“污垢成分复杂,可能包含灰尘、油污、霉菌、烟灰、甚至早年印刷残留的颜料和墨。需要先用物理方法测试结合力,再选择最温和的化学或物理方法分层清理。”
苏见远补充道:“而且,楠木虽然致密,但经过百年以上,木质也会老化。清理时力度、湿度的控制至关重要。我们可能需要多种方法结合:软毛刷、吸尘器、专用清洁海绵进行初步干清;对顽固污渍,使用极稀的、针对性的清洁剂进行局部测试性湿清;对于特别厚重的沉积层,甚至可能需要考虑极温和的机械方法,比如在显微镜下用极细的工具一点点剔除。整个过程必须缓慢、渐进,随时评估木质和刻痕的反应。”
董老连连点头:“我懂,我懂。急不得,也莽撞不得。就按你们专业的法子来。我这把年纪,有的是时间等。费用方面,你们不用担心,我还有些积蓄。”
送走董老后,工作室里多了一块沉默的、被时光尘封的“木影”。它厚重、晦暗,像一个沉睡的、布满尘灰的梦境。
修复工作从详尽的记录开始。高清照片、三维扫描(捕捉凹凸起伏)、绘制病害图。然后,在最边缘不影响画面的位置,进行范围的污垢成分测试和分析。结果显示,污垢是多层累积:最表层是浮尘和干性污物;中层有油性物质和碳化物(可能是烟熏);最底层紧贴木质的,则有疑似老化颜料和胶质的残留。
他们决定采用从外到内、由松到紧、干湿结合、逐步推进的清理策略。
首先,使用低吸力的专业修复吸尘器,配合最柔软的羊毛刷头,轻轻吸扫整个板面,去除最松散的浮尘。这一步过后,板面颜色似乎亮了一点点,但主体污垢纹丝不动。
接着,使用特制的、微湿的修复海绵(仅含微量去离子水),以极轻的压力,在板面进行打圈擦拭。海绵吸附了又一层较松的污垢,板面隐约的线条轮廓似乎又清晰了一分。但那些深色的、结壳的污渍依然顽固。
对于这些顽固污渍,他们选择了几种不同的清洁剂进行区域测试:中性表面活性剂溶液、弱碱性缓冲溶液、以及专用于清除老化有机胶质的酶制剂稀释液。经过反复比较和观察,发现一种特定的复合清洁凝胶效果相对较好。这种凝胶可以将清洁成分约束在自身内部,缓慢释放作用于污垢,减少对木材的直接浸泡和损伤。
他们将凝胶心地涂抹在污渍区域,覆盖上保鲜膜防止过快干燥,静置数时甚至更久。待凝胶充分作用后,用竹签或塑料刮刀(边缘圆滑)轻轻刮除软化的凝胶和部分污垢,然后用微湿的棉签擦拭残留。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一片区域往往需要重复数次。
随着一层层污垢被剥除,木板的本色和雕刻的痕迹逐渐显露。最先清晰起来的,是那些最凸出的线条,如人物的轮廓、流水的波纹、树木的主干。刻工确实精湛,线条虽细,却富有弹性和变化,深浅不一,很好地表现了物体的质感和空间关系。王羲之宽袍大袖、倚石挥毫的姿态,谢安等人围坐谈笑的神情,虽因尺寸微而略显简略,但神韵宛然。水波的流动感,山石的纹理,也通过不同走向和深浅的刻线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清理也暴露出更多问题:有些刻线因为污垢的长期侵蚀或清理时的轻微摩擦,边缘已经变得模糊或残缺;木质在部分污垢特别厚重或曾受潮的区域,颜色变深,甚至有细微的裂纹;一些凹陷处(刻线之间的空地)依然残留着难以彻底清除的黑色污渍。
对于模糊的刻线,他们不再进行进一步的处理,以免过度清理导致木质损失。对于那些残留的深色污渍,在确认其对木质无害且强行清除可能损伤刻线后,决定予以保留,作为历史痕迹的一部分。他们用极稀的木质加固剂,对板面整体进行了轻微的喷涂加固,以稳定木质,防止进一步开裂或粉化。
清理工作持续了将近三周。当最后一片区域的凝胶被清除,整块画板呈现出全新的面貌。深色的楠木底色温润沉静,精细的浅浮雕《兰亭雅集·曲水流觞图》清晰地展现出来。虽然刻痕边缘不可避免地带有岁月磨损的圆钝,部分区域颜色深浅不一,残留着历史的“疤痕”,但那种生动的气韵和精湛的刀法,已然穿越厚重的时间尘埃,扑面而来。它不再是一块肮脏的旧木板,而成了一件散发着古老技艺光芒的木雕艺术品。
董老在孙子的陪伴下再次前来。当覆盖的画布被揭开,露出清理完毕的画板时,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凑到近前,几乎将脸贴到板面上,苍老的手指沿着那些熟悉的刻线缓缓移动。
“是了……是了……”他喃喃着,眼中泛起泪光,“就是这个……祖父刻的……王右军在这里……水是这样流的……树是这样长的……”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祖父满是木屑和墨香的工作坊。良久,他才直起身,老泪纵横,却带着无比欣慰的笑容,“好……好……总算见着日了。祖父的手艺,没被埋汰掉。谢谢……谢谢你们……”
他坚持支付了费用,尽管苏见远和林微再三表示可以减免。最后,他和孙子一起,用一块干净的新布将画板仔细包裹好,放入桐木匣郑
“我要把它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董老离开前,“告诉孩子们,这就是‘匠心’,这就是‘传朝。哪怕只是一块旧木头,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秋雨终于落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工作室里,似乎还回荡着老人激动而满足的语调,以及那块楠木板散发出的、陈年木质的淡远清香。
“木影无声,却刻下了瞬间的雅集与永恒的刀锋。”林微望着窗外的雨丝,轻声道,“污垢掩盖了它,却也在保护它。我们的清理,像是心翼翼地揭开一层又一层的时光帷幔,不是为了让它崭新如初,而是为了让那帷幔下的面容,能够被后人看见、读懂、并生出敬意。”
苏见远整理着那些使用过的、沾满各色污垢的清洁工具,点头道:“嗯。修复有时是加法(填补、加固),有时是减法(清理、剥离)。这一次,是做减法。减去的,是遮蔽;显露的,是本质。让一件被遗忘的技艺证物,重新获得‘被看见’的权利,让一段平凡的家族记忆与行业历史,得以凭借这具体的‘形’而延续。这大概是我们工作中,最具考古意味,也最富人文温度的部分。”
秋雨缠绵,洗刷着尘世。工作室里,一段关于“木影”与“匠心”的揭示之旅告一段落。而下一件需要被“减去”遮蔽、被“显露”本质、被赋予“被看见”权利的时光遗存,或许正在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静候着与这双手、与这份理解的相遇。时光在木纹中沉淀故事,而修复者,便是那故事的发掘者与陈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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