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彻底驱散了残冬的寒意，梧桐新叶已从嫩绿转为鲜碧，层层叠叠，在日光下翻涌着油亮的光波。空气温暖湿润，混杂着草木蓬勃生长的青气与远处隐约的花香。“古今阁”工作室的窗户终日敞着，穿堂风带来一片生机盎然的窸窣声响。影青瓷枕“续梦”带来的那份关于“无痕”与尊重的沉思，仿佛也融入了这和煦的春光，变得轻盈而通透。工作台洁净如拭，阳光斜斜地铺洒在上面，仿佛一块等待被时光之物叩响的、温润的玉璧。
这日清晨，露水未曦，一位客人便早早叩响了门扉。来者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头发花白，身材清瘦，背却挺得笔直，穿着一身半旧但熨帖的深蓝色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样式古朴、边角磨损的皮质公文包。他步履从容，目光沉静敏锐，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与审慎。
“苏老师，林老师，清晨打扰，见谅。”老者开口，声音平和，吐字清晰，“我姓秦，在科技大学教授科技史，兼管校史馆。此次冒昧前来，是为了一件与‘时间’有关的器物，想请二位相助。”
他将公文包放在工作台上，并未急于打开，而是继续道：“我校史馆收藏了一批建校初期，由老校友捐赠的早期教学与科研仪器，其中有一件清代仿制的‘铜壶滴漏’，是当年物理系用于演示古代计时原理的教具。近年整理库房时发现，它受损严重，长期闲置，恐将彻底毁坏。此物虽非珍贵古董，但作为校史实物，承载着我校早期理学教育的一段记忆，亦是中国古代计时技术的一件具体标本。我不忍见其湮没，故特来请教，看能否施以援手，令其得以保存、乃至有限恢复功能？”
苏见远和林微闻言，都有些意外。铜壶滴漏，又称刻漏，是中国古代利用水流速度计量时间的仪器，结构精巧，涉及流体力学与机械传动，其修复已超出常规书画陶瓷范畴，更具科技文物修复的特点。
“秦教授，请先让我们看看东西。”苏见远道。
秦教授点头，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用软布分隔固定的数个铜制构件。他心地一一取出，在工作台上拼合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这是一套四级受水型刻漏的残件。最高处的“日壶”（供水壶）已缺失，仅存其下的“夜壶”、“平水壶”和最下方的“受水壶”（箭壶）三壶，以及连接各壶的铜管（渴乌）、指示时间的刻箭（标尺）和浮箭（带刻度的木或竹箭，随受水壶水位上升而浮起）残段。三只铜壶皆为圆形，鼓腹，圈足，造型古朴，壶身光素，仅有些许铸造痕和氧化锈迹。铜质尚好，但通体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暗沉的铜绿和尘垢。最严重的是，“夜壶”壶身有一道长长的、不规则的裂痕，从口沿延伸至腹部，虽未完全断开，但裂缝处铜胎外翻，锈蚀严重；“平水壶”的出水铜管（渴乌）接口处断裂，管身也有几处锈蚀穿孔；连接各壶的其他铜管也多处锈蚀、变形或缺失；木质刻箭和浮箭更是干裂、残损、部分缺失。整套器物看上去支离破碎，沉默而沧桑，早已失去廖答计时的生命力。
“缺失了最关键的日壶和部分铜管，刻箭也残了，”秦教授指着部件，语气惋惜，“而且壶身开裂，铜管锈穿，即便补全，其计时的精确性也早已丧失。我的期望不高，只希望能将这些残件清洁、稳固、拼合起来，恢复其基本形态，能够静态展示，让人看出这是一套刻漏即可。如果可能，将断裂的渴乌接口修复，使三壶能象征性地‘连通’，哪怕不能真实滴水，也能更好地展示其工作原理。”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检视。铜器的除锈、补漏、焊接是常规技术，但刻漏的修复有其特殊性：需考虑各壶之间的水平关系、铜管连接的角度与密封性（哪怕是象征性的）、以及如何在不破坏原有结构的前提下进行加固和补配。
“秦教授，您的要求清晰可校”林微沉吟道，“我们可以分步处理：首先，对所有部件进行清洁、除锈（保留稳定的历史锈层），对‘夜壶’的裂缝进行焊补加固；其次，修复‘平水壶’的渴乌接口，并尽可能修复或仿制缺失的连接铜管，确保各壶能稳妥连接、站立；第三，对残存的刻箭、浮箭进行加固、补缺，并制作缺失部分的仿制品（明确标注）；最后，整体组装，调整平衡，使其成为一个完整的展示单元。所有修复遵循可识别、可逆原则。”
秦教授欣然同意：“如此甚好！就按此方案进校所需费用，可由校史馆专项经费支出。”
送走秦教授，工作室里多了一套沉默的、关于“逝水”与“时间”的铜构架。它们冰冷、残破，却曾用于度量那最无形而又最公平的流逝。
修复工作开始。首先是拆解与记录。将各个铜壶、铜管、箭尺部件分离，逐一编号，进行全方位拍照和绘图记录，尤其注意各连接处的结构和尺寸。
接着是清洁与除锈。使用机械方法（软刷、竹签）和化学方法（特定除锈剂）相结合，心地清除表面的浮锈、污垢和疏松的有害锈，但保留了那些颜色深沉、质地稳定、作为历史包浆的锈层。对于“夜壶”裂缝处的严重锈蚀，进行了重点清理，露出金属基体以便焊接。
焊接“夜壶”的裂缝是关键一步。他们使用了传统的低温锡焊法，在裂缝两侧打磨出坡口，仔细对位，用夹具固定，然后进行焊接。焊料颜色与铜壶本体接近，焊后对焊缝进行打磨平整，使其与壶身曲线吻合，并做旧处理，使其与周围锈色协调。
“平水壶”渴乌接口的断裂处，也采用类似方法焊接修复。对于锈蚀穿孔的铜管段，则截去损坏部分，用新旧程度接近的老铜管替换，接口处同样焊接处理。缺失的连接铜管，则根据残留部分的形制和尺寸，用新铜管仿制，并进行做旧，使其在视觉上与旧件和谐，但材质和工艺差异在近处可辨。
木质刻箭和浮箭的残件，进行了清洁、加固（使用可逆的树脂加固剂），并用相同材质的木料补全了缺失部分。新补木料颜色略浅，他们用茶汁和矿物颜料进行了染色做旧，但依旧保留了可辨识性。
所有部件处理完毕后，开始整体组装。他们制作了一个稳固的、可调节高度的木质支架平台，将三只铜壶按照原有的高低差关系固定其上。修复和仿制的铜管被心地连接在各壶之间，确保角度正确、连接稳固。虽然无法实现真正的水密，但视觉上的“连通”已经建立。残存和补配的刻箭、浮箭，也被安置在受水壶旁相应的位置。
当最后一件部件就位，这套清代仿制铜壶滴漏的“骨架”，终于重新站立起来。三只铜壶沉稳肃穆，铜管蜿蜒连接，箭尺静立一旁。虽然日壶空悬其位（用透明亚克力板象征性示意），虽然不再有清水滴答，但那套度量时光的古老逻辑，已然在这静默的铜构中清晰浮现。铜绿斑驳，焊痕隐约，补配可辨，但它不再是一堆废铜烂木，而成了一件能够诉自己功能与历史的完整器物。
秦教授在数日后前来验收。当他看到组装完毕、静静矗立在工作室角落的铜漏时，眼睛顿时一亮。他走近前，仔细查看每一处修复细节，尤其是壶身的焊缝和铜管的连接，又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做旧后的补配木箭。
“好，真好！”他连连点头，语气充满赞赏，“形神兼备，修旧如旧，又清晰可辨。既恢复了仪器的完整形态，便于展示理解，又诚实地保留了历史的创伤与修复的痕迹。这正是科技文物修复应有的态度。”他看向苏见远和林微，“谢谢你们，不仅修复了器物，更修复了一段关于‘时间测量’的教学记忆。它将在校史馆获得一个永久的位置，向未来的学子们讲述过去的故事。”
他支付了费用，并带来了校史馆的正式收藏证书副本和感谢信。铜漏被心翼翼地拆卸、包装，由秦教授亲自押送回校。
春风和暖，工作室里似乎还萦绕着那股铜锈特有的、微带凉意的金属气息，以及秦教授满意离去的从容背影。
“铜漏无声，却曾是最精密的‘时间之喉’，以恒定的滴答，吟唱着光阴的尺度。”林微望着窗外葱茏的绿意，轻声道，“破损的铜漏，如同失声的时计。我们的修复，不是要让它重新准确报时（那已不可能），而是修复它的‘形体语言’，让它即使沉默，也能以其完整的结构，向观者清晰地‘诉’那个依靠水流丈量时间的古老智慧与方法。”
苏见远整理着使用过的焊接工具和除锈材料，接口道：“嗯。科技文物的修复，重在‘原理的可读性’与‘历史的可溯性’。我们不仅要恢复其‘形’，更要通过‘形’的恢复，确保其蕴含的‘理’（科学原理）能够被直观理解。同时，所有修复干预都要留下痕迹，确保其作为历史物证的真实性与完整性。这铜漏的修复，正是在形、理、史之间，寻求一种精准而诚实的平衡。”
窗外，梧桐绿叶在春风中欢快地摇曳，仿佛无数正在生长的、崭新的时间单位。工作室里，一件铜漏的“复形”与“达意”暂告段落。而“古今阁”中，下一件需要被修复“形体语言”、被澄清内在“原理”、并被诚实记录修复过程的时光信物，或许正带着它独特的机械奥秘或科学记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等待着被这双手、被这份对“形”、“理”、“史”的平衡把握所照亮、所理解、所安顿。时光在铜管中曾如水流逝，而修复者，便是那让逝水之形重新清晰、让度量之理发声的当代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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