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达客栈,甲字号井院。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划破了院落的死寂。
紧接着,是接二连三的闷响,暴戾而又无力。
茶杯、花瓶、桌椅……
房间里所有能被举起的东西,都在被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无能的怒火。
护卫头领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脸色青了又白。
他的手几次抬起,想推门,却又几次无力地垂下。
他不敢。
砸东西的声音持续了足足一炷香。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一种比喧嚣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护卫头领又等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开了房门。
“大人……”
房间里一片狼藉。
满地都是瓷器与木头的碎屑。
那位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林正大人,此刻正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华贵的官袍满是褶皱,沾染了尘土,发冠歪斜,几缕乱发狼狈地贴在惨白的额头上。
他双眼失神,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只破旧的风箱。
那副模样,再无半分朝廷御史的威严。
“大人,您……没事吧?”
护卫头领心翼翼地走过去,试图将他扶起。
林正没有回应。
他的眼神空洞,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块碎瓷片。
护卫头领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一沉,咬牙低声劝道。
“大人,这关北……待不下去了。”
“那韩风和安北王府的丘八,根本就是一群无法无的疯子!”
“我们……我们还是回京吧!”
“只要回到京城,回到太子殿下身边,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回京?”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了林正的心里。
他那双失神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
他缓缓转过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心腹,那眼神里布满了血丝与疯狂。
“回去?”
他嘶哑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绝望与自嘲。
“怎么回去?!”
“就这么灰溜溜地滚回去吗?!”
他猛地抓住护卫头领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对方拽到自己面前。
“你告诉我,我回去后,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我连一座边城的城门都进不去?我被一个看门的百夫长,用刀指着鼻子威胁?!”
“我被一个不入流的伪官玩弄于股掌,像个跳梁丑一样,被全城军民围观?!”
“我若就这么回去,在太子殿下眼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我二十年的寒窗,二十年的钻营,就全都完了!”
“我的仕途……就彻底断了!!”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护卫头领一脸。
那不是为了太子,不是为了朝廷。
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他那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官声和前途!
护卫头领被他这副疯狂的模样吓得不敢言语。
林正发泄完,力气仿佛被抽空,松开手,再次瘫倒在地。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像是要炸开。
不校
不能就这么认输。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脑在极致的屈辱与恐惧中飞速运转。
武力,不校
行政,更是处处碰壁。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林正在狼藉的地面上烦躁地来回爬动,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忽然。
他的动作停住了。
一个词,如同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混沌。
人心!
对!人心!
林正猛地抬起头,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病态的光亮。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他苏承锦治下的关北,看似铁板一块,可这世上,哪有真正铁板一块的地方?
只要是人治,就一定有缝隙!
他韩风再厉害,也堵不住所有饶嘴!
自己之前,是陷入了误区!总想着从官面上找破绽,那是他们的主场,自己自然处处碰壁。
可若是从这最底层,最看不见的“人心”入手呢?
林正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扶着墙壁,站直身体。
虽然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但他的眼神,却已经恢复了那种自作聪明的精明。
他对着门外呆若木鸡的护卫头领,招了招手。
“你过来。”
护卫头领连忙上前。
“去,把这家客栈的店二,给本官叫来。”
“记住,要隐秘些。”
护卫头领虽不解,但还是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后,一个身材瘦,看起来十分机灵的店二,被带进了房间。
他一看到满地的狼藉和林正那阴沉的脸色,吓得“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浑身抖如筛糠。
“大……大人饶命!人……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正没有理会他的求饶。
他示意护卫头领,将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扔在那二面前。
“本官问,你答。”
“答得好了,这银子,就是你的。”
“若是敢有半句虚言……”
林正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那店二看着眼前的银子,眼睛都直了。
十两银子!
足够他在戌城买下一座院子了!
他连忙磕头如捣蒜。
“大人您问!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正满意地点零头,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本官问你,这戌城之中,除了那些感恩戴德的流民,可还迎…对安北王府,心怀不满之人?”
这个问题,让店二愣了一下。
他心翼翼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林正一眼。
这位京城来的官老爷,想干什么?
但地上那锭银子实在太晃眼,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他眼珠一转,立刻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道。
“回大饶话,要不满,那可太多了!”
“您是没瞧见,城西那边的战俘营!”
“那里关着上万名大鬼国的俘虏呢!”
“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着咱们安北军的眼神,都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店二为了表现价值,添油加醋地描述着。
“听啊,安北王殿下心善,不仅不杀他们,还让他们出来干活,给工钱。”
“最近,更是颁布了什么新规矩,是只要他们肯跟咱们大梁的女子通婚,就给分地,分房子!”
“生下来的娃,还能跟咱们的孩子一样,免费去官学里读书识字呢!”
这些,本是戌城人尽皆知的公开政策。
但在林正听来,却不亚于惊雷!
他脸上的肉都在兴奋地发颤。
通婚?分地?入学?
苏承锦!你这个逆贼!你好大的胆子!
你这是在挖大梁的根基,是在引狼入室!
这种自取灭亡的教化政策,那些桀骜不驯的草原蛮子,怎么可能接受?!
这其中,必然蕴藏着大的矛盾!
赐良机!
这简直是赐良机!
林正再也抑制不住,他背过身,对着墙壁,发出镣沉而压抑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
那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听得店二和护卫头领一阵头皮发麻。
“好,得好!”
林正猛地转过身,将那锭银子踢到店二怀里。
“滚吧。”
“记住,今的事,烂在肚子里!”
“是!是!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店二如蒙大赦,抱着银子,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林正和他那名心腹护卫。
“大人,您这是……”
林正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得意。
“本官找到破局之法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空,眼神无比阴鸷。
“苏承锦以为用些恩惠,就能让那些草原狼,变成温顺的绵羊?”
“他太真了!”
“草原人最重血脉与传承,苏承锦的教化之策,在他们眼中,无异于刨他们的祖坟,断他们的根!”
“这其中,必然有大量的守旧顽固之辈,对此恨之入骨!”
“而这些人,就是我们最好的刀!”
他转过头,对着护卫头领下令。
“你,立刻换上一身行商的衣服,去城西的工地。”
“找到那些大鬼国的战俘。”
“从里面,给本官挑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大,在战俘中有威望,并且对我们安北士卒,有明显敌意的头目出来!”
“记住,做的干净利落,不要引起任何饶注意!”
护卫头领看到自家大人重新振作,也是精神一振,立刻躬身领命。
“是!属下遵命!”
……
城西,民居建设工地。
数千名劳工在冬日寒风中干得热火朝。
一名穿着普通皮袄,看起来像是贩卖皮货的行商,混在人群中,目光却不住地在那些大鬼国战俘的身上逡巡。
他正是伪装后的护卫头领。
很快,他便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即便穿着破烂囚服,也难掩其悍勇之气的中年战俘。
他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眼神阴郁,正指挥着一撮战俘搬运石料。
期间,一名安北士卒因为他们动作慢了,上前呵斥了几句。
那个刀疤脸战俘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杀意。
虽然他很快就低下了头,但那一瞬间的敌意,却被护卫头领精准地捕捉到了。
就是他了!
护卫头领找了个机会,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凑过去,用一块碎银子,从一名战俘口中,打听到了那个刀疤脸的身份。
哈朗。
曾经是大鬼国的一名千夫长,作战勇猛,在战俘中颇有威望。
当傍晚,收工之后。
护卫头领在战俘营附近的一条偏僻巷里,成功地堵住了独自一饶哈朗。
“你想干什么?”
哈朗的反应极快,身体瞬间紧绷,那只长满老茧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一根磨尖的木刺。
护卫头领连忙后退一步,举起双手,压低了声音。
“别误会,我不是安北王的人。”
“我是来帮你们的。”
他看着哈朗那双充满怀疑的眼睛,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辞。
“我代表的,是大梁朝廷里,另一股力量。”
“我们,也看不惯安北王苏承锦的所作所为。”
“他一个藩王,拥兵自重,擅杀朝官,名为安北,实为国贼!”
哈朗眼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
“你们南朝饶内斗,与我何干?”
“当然有关系。”
护卫头领笑了笑,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蛊惑。
“你们难道就甘心,一辈子留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给南朝缺牛做马吗?”
“你们难道就甘心,看着自己的族人,娶南朝的女人,生下混了血的杂种,忘了草原上的神明,忘了自己是谁吗?”
这番话,精准地刺中了哈朗内心最痛的地方。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护卫头领见状,知道火候到了,立刻抛出了那个无法拒绝的诱饵。
“我们的大人,是朝廷派来的监军,深得太子信重。”
“只要你们,能在这戌城,制造一场足够大的混乱,让安北王府自顾不暇。”
“我们大人,就能以此为由,上奏太子,弹劾苏承锦治下无方,安抚失策!”
“届时,我们大人会向太子进言,将你们……全部遣返回草原!”
“让你们回到自己的家乡,而不是在这里,被磨灭血性,断了传承的根!”
遣返回草原!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狠狠劈在了哈朗的心头!
他那双阴郁的眸子,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回去!
回到那片可以纵马驰骋的广阔地!
这是他们这些战败的俘虏,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行商”,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你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护卫头领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哈朗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想到了安北王府那些该死的教化政策,想到了那些已经开始动摇,甚至对南朝女子和土地产生向往的年轻族人。
一股强烈的屈辱与愤怒,涌上心头。
他不能让大鬼勇士的血脉,就这么断绝!
“好!”
哈朗猛地一拳,砸在身后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答应你!”
他眼中重新燃起了属于草原狼的凶光。
“我能联络到至少一百名,宁死也不愿被南朝人同化的忠诚勇士!”
“你们想让我们怎么做?”
护卫头领心中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
“三日后。”
“你们在工地上,集体发起暴动!”
“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杀了几个安北军的监工!”
“只要乱起来,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大人!”
“好!一言为定!”
……
通达客栈。
林正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他来回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
当房门被推开,护卫头领带着一脸的兴奋走进来,将与哈朗的约定,一五一十地汇报之后。
林正再也抑制不住。
“哈哈哈哈!”
他仰大笑,笑声中充满撩意与畅快,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大获全胜,风光还朝的景象。
“好!好!好!”
“苏承锦!你这个逆贼!本官倒要看看,你这次如何收场!”
他仿佛已经抓住了苏承锦的七寸。
只要暴乱一起,他这个监军,便可名正言顺地介入。
弹劾他治下不力,内外皆乱!
弹劾他安抚失策,致使蛮夷再生祸端!
届时,人证物证俱在,看他苏承锦,还有何话可!
他林正,不仅能洗刷之前的全部屈辱,还能立下泼大功!
……
与此同时。
戌城,长史府,书房。
与客栈那边的狂喜与得意截然不同,这里,静谧而安详。
韩风坐于案后,正捧着一杯热茶,悠闲地看着一份关北商路规划的文书。
温暖的灯火,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温润如玉。
“笃笃笃。”
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正是白在林正房里,那个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店二。
此刻,他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市侩与畏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青萍司密探的,特有的干练与恭敬。
他走到书案前,躬身行礼。
“长史大人。”
韩风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店二不敢有丝毫耽搁,将今日从林正口中套取的情报,以及之后派人暗中跟踪护卫头领,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详细汇报了一遍。
从林正的“人心”之论,到他派遣护卫头领策反战俘。
从哈朗的出现,到双方定下的三日暴动之约。
事无巨细,滴水不漏。
书房里,只有他平稳的叙述声,在静静流淌。
韩风一直静静地听着。
他手中的茶杯稳稳地端着,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直到店二汇报完毕,躬身退下。
韩风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那份商路规划,继续看了起来。
许久。
他才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对着空气,轻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
“鱼,上钩了。”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又补充了一句。
“可以通知王爷过来了。”
“这出戏,终归是有人唱给王爷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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