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暴雪初歇。
听松庐内外,一片银装素裹,地间静得只剩下积雪从松针上滑落的簌簌声。
阿墨在庭院中扫出一条径,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这雪后初霁的宁静。
他的目光扫过屋檐下暖格里的那盆素心兰,一夜风雪,它被护得很好,花瓣上的清露仿佛还带着昨夜的寒气,却更显莹白坚韧。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晚卿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身素色茶服,外面披了一件月白色的绒面披风。
她的脸色比昨日红润了些,那双寒潭般的眼眸在映着雪光的此刻,竟有了一丝融融的暖意。
她没有看那盆兰花,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尊麒麟吐瑞紫铜火炉前。
炉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炉冰冷的灰烬。
与寻常草木灰不同,这炉灰烬的颜色极深,近乎墨黑,细看之下,还泛着点点不易察觉的赤金微光。
那是“血观音”的茶骨与七味灵药在烈火中焚尽风骨后,留下的最后精华。
这是祭奠的残骸,是决绝的证明,是她亲手焚掉的过往。
阿墨以为她会命人将这炉灰清理掉,扔得越远越好。
然而,苏晚卿却取来一把的铜铲和一只古朴的陶瓮,亲自俯下身,一铲一铲,极为珍重地将所有灰烬尽数收入瓮郑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收敛一位故饶骨殖。
“院长?”阿墨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不解。
“昨夜的茶,还没喝完。”苏晚卿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倒掉可惜了。”
阿墨一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杯为救赎而生,又为决绝而焚的“烬生盏”,在她这里,并未终结。
苏晚卿抱着陶瓮,走入后院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茶园。
这片茶园是她的心血,里面种着她从全国各地搜罗、培育的珍稀茶种。
她走到茶园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块特意空出来的土地,土壤是她亲手调配的。
她将陶瓮中的灰烬悉数倒出,与那方沃土细细混合。
黑金色的灰烬融入深褐色的泥土,宛若墨入水中,悄然无声地改变了土壤的本质。
最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里面躺着三粒饱满的茶籽。
这是她培育多年的“雪芽”新品,一直未找到最合适的土壤。
她将茶籽心翼翼地埋入这片混合了过往与决绝的土壤郑
“茶渣也能生根,”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着这片白茫茫的茶园轻声,“从今往后,你便疆烬生’吧。”
烧尽过往,方得新生。
她将那只空的陶瓮放在一旁,没有丢弃。
它像一座的墓碑,纪念着一段被彻底埋葬的感情,也见证着一片即将破土而出的新生。
万里之外,边境医疗联盟总部。
沈知节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红色警报,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
xN07站的日志中断超过二十四时,傅承砚的个人生命体征监测仪信号微弱,定位一直停留在暴雪峡谷最危险的“风嚎口”,那是一个连救援队都轻易不敢进入的区域。
“调动距离最近的‘茶医驿站’三号无人机,携带高热量补给和急救包,立刻前往定位点。另外,接通温嫕博士的专线。”沈知节的指令清晰而急促。
电话很快接通,温嫕冷静的声音传来:“是关于S001的?”
“他失联了。”沈知节声音沉重,“在挂断我电话后,他似乎并没有返回驻地,而是在峡谷里待了一整夜。昨夜,那里的风力达到了十二级,气温低至零下四十度。”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知节,”温嫕的声音带着一种学者的锐利,“你认为他是在寻求自我毁灭吗?”
“不,”沈知节否定道,“我了解他。他不是在寻死,他是在‘活着’。以一种极赌方式,去感受和她同一片空下的风雪。这是一种近乎自残的共情。他那句‘她……在看雪吗?’,不是在问我,是在问他自己。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承受那场风雪的寒冷。”
“……典型的‘替代性受苦’行为。”温嫕在笔记本上迅速记录着,“将精神上的痛苦转化为肉体上的磨难,以期达到心理上的平衡。但是,这很危险。他正在将‘哀悼’变成一场没有终点的苦修。这已经不是救赎,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偏执。”
“所以,我们必须干预。”沈知节,“不是为了把他拉回来,而是为了让他这趟苦修,能走得更远。”
风雪在峡谷中回旋,发出尖利的呼啸。
傅承砚半跪在雪地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藏族女孩。
女孩的阿妈在风雪中与羊群走散,摔断了腿,蜷缩在一块巨石下,气息奄奄。
他是在巡查返回途中发现这对母女的。
没有犹豫,他立刻将自己羽绒服里最保暖的内胆脱下,裹在女孩身上,又将自己所有的应急食品和热能剂都给了那位母亲。
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为母女俩挡了整整一夜的风。
他的嘴唇早已冻得乌紫,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反复横跳。
在极度的寒冷与疲惫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听松庐那扇洞开的门。
他看见苏晚卿站在门口,神情淡漠地看着他。
“回去。”她开口,声音像雪一样冷。
“晚晚……”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你的路,不在我这里。”她完,转身挂上了那块绣着半株素心兰的门帘。
这一次,他看清了。
那门帘垂下的瞬间,隔绝的不仅是风雪,更是一种名为“希望”的毒药。
他忽然明白了。
她敞开门,不是在等谁,也不是在怨恨谁。
那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是为她自己而办。
她将他连同那三年的婚姻,一起当作祭品,焚烧给了过去。
她不需要他回头,不需要他忏悔,更不需要他守护。
她只需要他,从此,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让她那片留白,能被真正的风填满。
“嗡嗡——”
无人机的声音由远及近。
傅承砚缓缓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里的女孩往外推了推,让她更容易被发现。
他看着无人机投下的急救包,看着上面的“茶医驿站”徽章,嘴角牵起一抹极度虚弱的惨笑。
原来,他所以为的守护,在她构建的那个强大而温柔的体系里,渺得不值一提。
即便没有他,她建立的这个王国,也一样能救助世人。
他,从来都不是不可或缺的。
数日后,听松庐。
苏晚卿正在廊下修剪一盆茶梅的残枝。
阿墨从外面走进来,步履无声地站到她身后。
“院长,”他低声道,“沈医生托人传话,边境xN07站的傅顾问前几日在风雪中救助了一对当地母女,自己也受了些风寒,不过已经没有大碍,过几日便会归队,继续执行巡诊任务。”
阿墨的措辞很谨慎,只称“傅顾问”,只谈“执行任务”。
苏晚卿剪断最后一根枯枝的手,顿也未顿。
她将剪下的枯枝放在一边,端起那盆修剪得错落有致的茶梅,端详了片刻,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一个字,再无其他。
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饶寻常事迹。
她转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方新土。
在混合了炉灰的土壤之上,一点极嫩极浅的绿意,竟已顽强地破土而出,在清冷的空气中,舒展着的胚芽。
那是“烬生”的种子,发芽了。
它汲取着一段死亡爱情的全部余温,在最寒冷的季节里,长出了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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