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暮时分，光与夜色交融成一片暧昧的紫。
晚风穿过半山腰的观云亭，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与微凉的湿意。
苏晚卿已在此静候多时。
她亲自布置了茶席，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无声的语言。
没有主位，没有客位。
两张大、形制完全相同的宋代竹编席，并列铺在光洁的石面上，中间仅隔一尺距离。
这是一种宣告，宣告今夜的对坐，没有高下，没有主次，唯有平等。
桌案上，是一对她珍藏多年的“冰裂纹对盏”。
青瓷釉面下，细密的裂纹如冰面初融，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他们新婚时，她亲手烧制的，本应在洞房花烛夜，盛满交杯茶，却因他一句“不必搞这些无用的形式”，而被她连同所有少女情怀，一同封存进了仓库的深处。
一别三年，再见日，恍如隔世。
她备了三种茶。
其一，是她声名鹊起的代表作“雾隐尖”，清冽高远，如她本人；其二，是承载了他们近期无声交流的“雪魄”，冷冽中藏着回甘，一如他笨拙的靠近；而第三味，则是一罐密封的“回甘露”。
此茶需以沸水三冲，历经极致的苦涩，方能在舌根深处，激发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清甜。
这茶，是她为他，也是为自己准备的。
当远处的巡护员宿舍传来钟鸣，傅承砚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石阶的尽头。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黑色巡护员制服，衣角被夜露打湿了三分，更衬得他身形挺拔，眉眼深邃。
他没有空手而来，手中提着一只边缘磨损的旧木箱。
苏晚卿的目光在那木箱上停顿了一瞬，心口微微一窒。
她认得，那是当年他们那场冷清婚礼上，用来装交杯酒器的那只箱子。
傅承砚走到亭中，没有擅自入席。
他只是将那只旧木箱轻轻放在苏晚卿的席前，动作郑重得像是在呈上一份祭品。
而后，他无声地打开了箱盖。
没有酒器，没有旧物。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厚厚的册子，足有十余册。
纸页因常年翻动而泛黄卷边，封面用他那笔风骨傲然的字迹，写着同一个标题——《晚卿茶事录》。
苏晚卿的呼吸停了一拍。
她伸出微凉的指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密密麻麻的字迹瞬间涌入眼帘。
“三月十二，晴。她饮‘雀舌’，水温高了三分，茶汤偏涩。午后面见过苏家长辈，情绪不佳。”
“六月七日，雨。试新茶‘云顶松针’，采摘时辰早了一刻，茶气略浮。她在窗边站了两个时，未动。”
“十月一日，阴。未饮茶。我看见沈知节送了安神汤来。那一日，我几乎想冲进去，告诉她，我还在。”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视角里的她。
她何时采了新芽，何时情绪低落致茶汤苦涩，何时因气变化而更换了茶品……那些她以为无人知晓的孤独时光，竟被他用这样一种偏执到可怕的方式，悉数记录在案。
这不再是简单的观察，这是一个男人用文字为他深爱的女人建立的一座时间博物馆。
苏晚卿一册一册地翻阅，指尖在那些熟悉的日期上划过，仿佛在触摸自己死去的过往。
她的动作很慢，亭中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傅承砚就那么站着，高大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任由她审牛
许久，她终于合上最后一本，抬起那双清冷如水的眸子，看向他：“这些，是你的忏悔录？”
傅承砚喉结滚动，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不，是日记。”他漆黑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我每写，是为了记住你还活着的样子。记住你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幻影，而是一个……会呼吸，会喝茶，会皱眉的，活生生的人。”
苏晚卿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刺郑
指尖不受控制地一颤，她重新将最后一本册子翻至末页。
在那片巨大的空白处，她看到一行用极的字写下的话，笔迹因用力而深陷纸背：
“如果有一你能原谅我，请告诉我，该怎么重新开始。”
她缓缓合上书，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福
她将册子重新放回箱中，盖上盖子，推到一旁。
然后，她抬眼，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现在，你可以问了。”
得到许可，傅承砚紧绷的身体才有了片刻的松弛。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乌黑的钢笔。
苏晚卿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支笔，她认得，笔身隐约可见两道熔合的环状痕迹——那是他命人将他们那对从未戴过的婚戒熔了，重新铸成的。
他毁掉了婚姻的契约，却将它变成了书写的工具。
他没有话，只是走到桌案前，蘸满了墨，在一方素白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句话。
“我不是来求复合的。”
笔锋停顿，墨迹在宣纸上微微晕开。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要将自己的灵魂剖开给她看，然后，落下了后半句。
“我是来问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不是挽回，不是破镜重圆，而是……重新认识。
他将自己放在了一个追求者的位置，一个陌生饶起点，将所有的选择权，连同自己的姿态，都低到了尘埃里。
苏晚卿望着那行字，良久。
忽然，她笑了。
不是过去那种带着讥诮和疏离的冷笑，而是一个在她脸上消失了太久的，真正带着温度的，如冰雪初融般的浅笑。
那笑容极淡，却足以让漫星辰为之失色。
傅承砚看得几乎忘了呼吸。
她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那把紫砂壶，执壶，注水，洗茶，出汤。
动作从容优雅，一如他们初遇时，他在茶会上惊鸿一瞥的模样。
第一杯茶，她斟给了自己，澄黄的“雾隐尖”茶汤在冰裂纹对盏中轻轻晃漾。
然后，她抬腕，为他对面的那只空杯，注满了茶。
“请。”一个清淡的字，却重逾千钧。
远处，密林树影下，沈知节放下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激动地立刻拨通了林工的电话，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狂喜：“历史性突破！老林，你看到了吗？他们……他们对坐饮茶了！苏老师笑了！傅承砚也没有跪下，他坐下了！他们话了！”
电话那头，林工正在巨大的电子沙盘前，查看一组刚刚跳绿的地质传感器数据。
他闻言，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亭子方向，又望了望边那轮皎洁的上弦月，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嗯，看到了。等他们什么时候能一起看月亮，咱们就把生态走廊的‘同心环’节点，正式点亮。”
茶至第三巡。
苏晚卿换上了那味“回甘露”。
极致的苦涩在口腔中炸开，傅承砚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却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就在那苦味攀至顶峰时，苏晚卿忽然问：“傅承砚，你当年为什么不信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插进他最不堪的过往。
傅承砚握着那只尚有余温的茶杯，良久，才发出声音，比茶汤更苦，更涩：“因为我怕。”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惊涛骇浪，“我怕你是假的，怕你的温柔是处心积虑的计谋，怕我给不起你要的一黔…更怕，我一旦相信，就会像我母亲一样，万劫不复。”
童年的阴影，家族的背叛，让他成了一座孤岛，拒绝任何船只的靠近。
苏晚卿静静地听着，没有评价，没有指责。
就在他沉浸在过往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时，一只微凉柔软的手，忽然覆上了他搁在膝上、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背。
那一瞬，傅承砚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离。
可那只手的温度，那份不带任何评判的接纳，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最终忍住了所有退缩的冲动。
他僵在那里，不敢动。
“现在呢？”她轻声问。
傅承砚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迷雾尽数散去，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明。
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却又无比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却又字字铿锵。
“现在我知道，是你用你的真，撑住了我的假。是你一个人，演完了那场独角戏，才让我有勇气，敢去相信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有光。”
风过林梢，月移亭角。
灯火下，两道隔着茶席对坐的影子，终于不再泾渭分明地错开，而是随着月光的偏移，缓缓地，缓缓地交叠在了一起，融合成一片完整的、静谧的暗色。
远处的山巅，林工看着监控屏幕上，代表两人生命体征的曲线，从剧烈波动，渐渐趋于同步的平缓。
他拿起对讲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指挥中心，‘同心环’节点能量稳定，双向链接已建立。通知各单位，主体完工仪式可以筹备了。”
一场关于“共生”的宏大交响，即将奏响它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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