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泛着青黄相间的光,风一吹,穗子便伏下又弹起,像无数细的浪头在翻涌。
昭影蹲在田埂上,脚边摆着半截粉笔,指尖沾着泥,正一笔一划教三个村童写字。
她六岁,个子还没麦秆高,可背脊挺得笔直,脸绷着,倒有几分当年苏锦瑟在戏台后点灯授艺的架势。
“苏——锦——瑟。”她念得慢,字字咬清,粉笔尖在松软的土面上划出歪斜却用力的痕迹,“‘瑟’是琴瑟和鸣的瑟,不是丝线的丝,更不是‘琴’!”
话音未落,一个孩子已低头改了——把最后一笔的“必”字底,生生描成了“王”字旁,又添两横,写成“琴”。
昭影皱眉:“错了。”
孩子仰起脸,鼻尖还挂着汗珠,眼睛却亮得惊人:“没错!我阿婆,救过她的恩人就疆琴娘’!她会弹皮影弦,左手拨灯影,右手拉丝线,灯一亮,鬼都绕着走!”
田埂霎时静了。
连风吹过麦滥沙沙声都像是顿了一拍。
远处老陶头的孙子正扛着新削的界桩路过,听见这话,脚步猛地刹住。
他放下木桩,大步走近,蹲下身,指尖拂开浮土,盯着那歪扭的“苏锦琴”三字,喉结动了动,声音低而沉:“这名字……不对。”
“怎么不对?”昭影抬眼,瞳仁黑亮如浸水墨玉,“我娘教我认字时,灶灰画的就是这个‘琴’字——在碗底,在灯罩内侧,在《炊烟记》工尺谱的夹页里,全是它。”
老陶头孙子怔住。
他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最后一句话:“碑不刻名,名在人心;心若记得,字便活着……你去查查账册第三本,红绸包的那本。”
他没再话,转身就往祠堂跑。
半个时辰后,他抱着一本纸页泛脆、边角卷曲的旧账册冲回田埂,手指发颤地翻到中间一页——那是十年前某年冬至的施粥记录,墨迹微洇,旁边却密密麻麻缀着蝇头楷的批注,皆是不同人手笔,而每处“琴娘”二字旁,几乎都有一行极细的朱砂字:
“即提灯女。”
“即灶膛留火者。”
“即夜送药、未留名者。”
最末一行,是祖父的字,力透纸背:“此非化名,乃百姓所赐之名——她不取,我们偏给;她不认,我们偏记。”
风忽掠过麦田,卷起几粒浮尘,扑在账册泛黄的纸页上。
老陶头孙子合上册子,抬头望向昭影,嘴唇微动,却终究没出“纠正”二字。
他只轻轻将账册递过去,指尖停在“琴娘”二字上,停顿三息,然后缓缓收了回来。
此时,顾夜白来了。
他没走近人群,只站在田埂尽头,黑衣裹着一身未散的犁田汗气,肩头还沾着一点湿泥。
他朝昭影伸出手。
她没犹豫,把手放进他掌心。
他牵着她,一路向东,穿过晒谷场,绕过打谷机,走向村东那片荒坡。
坡上无树,唯有一座孤坟,坟头野草疯长,石碑倾颓,苔痕斑驳,只余一个“义”字尚可辨认,其余字迹早已被风雨啃噬干净。
顾夜白松开昭影的手,蹲下身,拨开乱草,露出碑底一道浅浅刻痕——不是墓志,而是七个叠压的“琴”字,深浅不一,刀锋各异,有的凌厉如剑,有的圆润似水,有的甚至带着孩童稚拙的抖意。
他指尖抚过那些刻痕,声音低哑如砺石相磨:“你娘埋过七个假身份,只为护住一个真名字。”
昭影仰头看他。
他垂眸,目光落在坟前一株野梅上——枝干虬曲,花苞未绽,却已有暗香浮动。
“如今,”他顿了顿,风掀动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她不需要名字了。”
昭影没哭,也没问。
她只是踮起脚,伸手折下一截枯梅枝,轻轻插进坟前松软的泥土里。
枝条瘦硬,断口渗出一点清冽汁液,在日光下泛着微光。
风又起了。
这一次,是从西边来,裹着麦香与土腥,掠过荒坡,拂过坟头,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向远处。
昭影望着那截新插的梅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爹,今晚……我想教他们拼字。”
顾夜白没应。
他只是抬起手,用拇指,极缓地拭去她眉心一点沾上的草屑。
动作很轻,却像在抹平一道尚未落笔的裂痕。
远处,晒谷场上空,云层渐薄,光一寸寸沉下来,染得麦垛边缘泛起金边。
风,在等。夜色如墨浸透村落,晒谷场却未沉寂。
麦粒尚存白日余温,散落于粗粝石板上,泛着微哑的光。
村童们没等昭影开口,便已三三两两聚拢而来——赤脚踩在微凉的场地上,手里攥着刚从田埂边抽下的青麦秆,茎节饱满,韧而不脆。
他们不话,只低头掰、折、摆、压,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
六岁的昭影站在场边,袖口挽至臂,指尖沾着麦浆与尘灰,静静看着。
一个孩子把麦秆横排成“琴”字的“王”字底,另一人立刻蹲下,用断秆补上“今”的斜钩;第三个孩子踮脚去够高处的“丿”,麦秆滑脱两次,第三次才稳稳卡进缝隙。
没人教,没人催,可那“琴”字越拼越正,越拼越亮,像一道被泥土捂了十年、终于破土而出的印痕。
风来了。
先是试探性的拂,掠过麦秆尖梢,发出极细的“簌簌”声;接着是推,自西向东,如无形之手抚过全场——麦秆应声而起,不是倾倒,而是腾跃!
整座“琴”字骤然活了,秆身翻飞如浪,根根相撞,噼啪作响,竟似千弦齐震、万同鸣!
孩子们仰头望着,没一人伸手去拦,没一人喊“散了”“错了”。
风过之后,场上只剩零星几截残秆,斜插在土缝里,像未写完的笔画。
老陶头孙子就站在场边榆树下,怀里抱着新削好的界桩。
他没看麦秆,只盯着那片空地——仿佛那里还站着一个字,纹丝未动。
他转身走向祠堂后院,在月光最清冷处,将界桩横置膝上,抽出随身刀,刀尖抵住木背,深吸一口气,刻下第一笔。
“琴”。
刀锋沉稳,力道内敛,横平竖直,毫无花哨。
刻完,他搁下刀,拇指缓缓摩挲那凹痕,喉间滚出一句低语,轻得几乎被虫鸣吞没:“记人,何须拘于字?”
同一时刻,昭影已回到自家柴门院。
窗纸半旧,糊得不甚平整,透着隔壁灶膛未熄的微红余烬。
她取来炭条,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两个字——左为“琴”,右为“瑟”。
墨迹未干,一轮满月悄然移至窗棂正中,清辉如练,穿纸而入。
两个影子在泥地上缓缓延展、靠近、重叠……墨色交融,轮廓模糊,再难分彼此。
昭影凝视良久,忽然笑出声。
笑声很轻,却像一枚银针,刺破了整座村庄的静默:“原来娘有两个名字……一个给江湖,一个给我们。”
窗外,顾夜白立在篱笆外三步远。
他手中握着一片犁铧铁片——白日翻地时崩裂的残刃,边缘粗粝,映着月光,竟真如一面幽寒铜镜。
镜中没有孤辰剑主,没有风云榜首,只有一双沉静的眼,和眼底映出的、窗内那个踮脚写字的身影。
他指节微收,铁面微颤,映月如镜——照见的不是英雄,是父亲。
而就在那月光将落未落、铁片寒光将熄未熄的一瞬,昭影已转身推开箱笼,翻出母亲留下的旧布包袱。
她抖开一块靛蓝碎花棉布,针线篓推到灯下,咬断线头,低头穿针——针尖却偏了一寸,布面“嗤啦”裂开细口;她又试,再裂。
竹筒雨器搁在案角,轻轻一碰,便轰然炸响,盖过她刚默念出的半句台词。
她没停。
灯影摇晃,映着她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一点愈燃愈亮的火。
首演,定在明日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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