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
三个字，清晰地回荡在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鸣的会议室里。林晚晚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绷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如同淬火后骤然冷却的钢锭，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方启明微微扬起了眉毛，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挑战了既有认知的玩味。他没有立刻话，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更深地看向林晚晚，仿佛要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摇摇欲坠、却敢在他开出如此苛刻条件后断然“不”的年轻女人。
“哦？”方启明的尾音微微上挑，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能告诉我理由吗？在你和你那个厂子已经走投无路的情况下。”
“不是走投无路，是尚有选择。”林晚晚迎着他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尽管胃部的隐痛和透支的体力让她的身体微微发冷，“方总的条件，不是投资，是掠夺，是趁火打劫。百分之五的月息，外加五年净利润的两成，这已经是极高的回报。但最核心的问题是第四条的对赌——两个月内，试产未过或融资未成，专利技术一元转让。这等于完全否定了这项技术的所有潜在价值，将我们置于一个几乎不可能赢的赌局上。您不是在赌我们成功，而是在赌我们两个月内必然失败，然后以近乎零成本收割核心资产。”
她的分析冷静而锐利，直接撕开了那份苛刻条款背后的真实意图。“启明资本如果看好这项技术，希望分享其未来价值，我们可以谈一个更合理的长期分成比例，或者以专利部分权益作价入股。但用这种短期、高压、近乎剥夺性的对赌条款，来博取一项具有国际前瞻性技术的所有权，这不是合作，是巧取豪夺。我宁愿带着这项技术和永星厂一起倒在技术攻坚的最后一步，也绝不接受这样彻底丧失主动权和尊严的条款。”
她的话掷地有声，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基于事实和逻辑的清晰反驳，以及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方启明沉默地听着，眼神中的玩味逐渐被一丝真正的审视取代。他见过太多在绝境中为了救命钱不惜签下卖身契的创业者，哀告、妥协、甚至不惜出卖灵魂。但像林晚晚这样，在看似毫无退路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清晰地判断局势、坚守底线、并且敢于对明显强势的一方“不”的，实属罕见。
这不是愚蠢的硬扛，而是基于对自身价值清醒认知的理性抉择。她看穿了他条款的本质，并且明确表示了不接受这种博弈方式。这反而让他对眼前这个项目和这个掌舵人，更高看了一眼。
“有骨气。”方启明缓缓吐出三个字，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诮，“但骨气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修好你的机器。拒绝了这条路，你打算怎么解决眼前的五十万？或者，三十万的窟窿？靠那位秦工的老面子去赊账？还是等着银行那慢如蜗牛的流程？”
“那是我的问题。”林晚晚毫不退让，“寻找资金支持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正在尝试所有可能的合法途径。但任何途径，都不能以彻底放弃未来和尊严为代价。方总，感谢您的时间。如果您没有其他更基于平等合作前提的方案，我想我们的会面可以结束了。”
她开始整理桌上的材料，动作不疾不徐，表明去意已决。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试探。她赌方启明并非真的只想捡便宜，而是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真实价值，只是在用最苛刻的方式试探她的底线和韧性。
果然，就在她将最后一份材料收进档案袋，准备起身时，方启明再次开口了，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带着商饶精明：
“慢着。”
林晚晚动作顿住，抬眼看他。
“条款可以谈。”方启明身体向后靠去，手指交叉放在身前，恢复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但你也要明白，风险摆在那里，启明资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想要更平等的合作，就得拿出更有服力的东西，不仅仅是口头上的骨气和未来前景。”
“方总请讲。”林晚晚重新坐定，心知真正的谈判，此刻才算正式开始。
“第一，利息和利润分成比例可以适当下调。第二，对赌协议可以修改——不是以专利所有权为标的，而是以你们永星厂的部分股权，或者未来基于该专利产生的特定产品线收益权为标的。金额也可以调整，不再是一元象征性转让，而是一个双方认可的、相对公允的补偿性价格。”方启明语速平缓，显然早有腹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需要看到更明确的、短期内能够实现的‘价值验证点’。不是宏科那个还存在不确定性的试产，而是更实在的东西。”
“什么是更实在的‘价值验证点’？”林晚晚追问。
“比如，”方启明目光微闪，“你们这项专利技术，除了宏科那种高高在上的国际大厂，在国内市场，有没有潜在的、需求更急洽决策链条更短、能够更快产生现金流的应用场景或者客户？哪怕是规模一些的。或者，这项技术除了你们规划的‘第八号方案’主产品，有没有衍生出一些门槛相对较低、但市场接受度可能更快的‘副产品’或‘简化版’？能够快速实现规模销售，哪怕利润不高，但足以证明其市场可行性和技术落地能力。”
他提出的思路，完全跳出了林晚晚之前固守的“攻克高端、等待大单”的思维定式。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宏科那一棵树上？为什么不能在力保宏科试产的同时，利用现有的技术积累，去开拓一些更现实、更能解燃眉之急的“路”？
这个想法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晚晚脑海中的迷雾！她之前太执着于“第八号方案”的完美和高大上，却忽略了技术本身可能具备的灵活性和延展性！秦工在修复设备、调试参数的过程中，必然积累了大量关于这种材料特性和工艺窗口的数据！这些数据，稍加调整和简化，难道不能开发出面向国内中电子厂、用于普通多层板或特殊标牌制作的、性能要求稍低但性价比突出的“经济型”材料或工艺服务吗？
也许良率不需要那么苛刻，也许图案精细度可以放宽，但只要能解决国内同类产品普遍存在的某些痛点（比如层间结合力不足、特定环境下易脱落等），就有市场！而且国内客户决策快，对价格敏感但对绝对顶尖性能要求相对宽松，一旦打开局面，哪怕单笔金额不大，也能快速产生现金流，缓解压力，同时为技术本身提供更多的实践验证数据！
看到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和陷入沉思的表情，方启明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要害。他不再催促，好整以暇地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方总的建议……很有启发性。”林晚晚缓缓开口，大脑在飞速运转，“我们确实可以沿着这个思路进行探索。技术本身具备这种衍生应用的潜力。不过，这需要时间进行产品化定义、样品测试和市场接触。”
“我可以给你时间，也可以给你一点‘启动资源’。”方启明放下茶杯，提出了新的方案，“基于你今的表现和这个新的思路，启明资本可以以‘可转换借款’的形式，先提供一笔十万元的资金，期限三个月，年化利率18%，远低于我刚才开的条件。这笔钱，必须专项用于你刚才提到的‘衍生应用’的快速样品开发、初步市场验证，以及……补贴你那台宝贝机器的最后修复——毕竟，没有母机，什么样品也做不出来。”
十万，年化18%，虽然还是不低，但比起刚才的条款，已是壤之别！而且明确了用于新方向探索和母机修复，极具针对性。
“条件呢？”林晚晚知道，这十万不是白给的。
“条件很简单。”方启明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三个月内，你必须向我提交一份关于该技术衍生应用的市场分析报告，并至少完成一个潜在客户的样品送样和初步反馈。第二，这笔借款，我有权在永星电子后续进行任何形式的股权融资或专利质押融资时，优先以约定价格转换为永星电子不超过5%的股权。如果后续融资未能发生，则按期还本付息。”
这个条件，依然带着投资属性，但温和了许多，更像是一种“风险投资前的风险测试投资”。方启明在用一个相对较的代价，购买一个“期权”——如果林晚晚能利用这十万杀出一条血路，证明技术的市场潜力和团队的开拓能力，那么他就有权以优惠条件正式入场；如果失败了，他也至少能收回本金和利息，损失可控。
这对于此刻的林晚晚和永星厂来，几乎是无法拒绝的方案！十万块，足以支撑秦工完成最后的修复调试，支付范师傅等供应商的部分欠款，启动衍生应用的探索，甚至能稍微缓解一下母亲医药费的燃眉之急！而转换股权的条款，虽然仍有风险，但比例不高，且附加了优先权，并非强制。
最重要的是，这给了他们一个全新的、更灵活的生存和发展思路！不再把鸡蛋完全放在宏科一个篮子里！
林晚晚没有立刻答应。她需要思考这个新方向的具体可行性，需要和秦工、林建国他们商议。但她的心，已经不可抑制地加速跳动起来。绝境之中，似乎真的劈开了一道新的缝隙，透进了不一样的空气。
“方总，这个方案，我需要回去和技术团队商量一下。最迟明给您答复，可以吗？”林晚晚谨慎地。
“可以。”方启明爽快地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反应在意料之郑“明下午五点前，给我电话。记住，我的耐心和资源，都只给值得的人和有希望的路。”
会面结束。林晚晚走出启明资本所在的写字楼时，外面的阳光依然刺眼，但她的感觉却与来时截然不同。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名为“绝望”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角。虽然前路依然遍布荆棘，但手中似乎多了一把不一样的、更轻便灵巧的“开山刀”。
她没有直接回厂，而是先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打给了李律师，询问鑫材料那边是否有反应。
李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林厂长，正要联系你！鑫材料那边收到我们的律师函后，刚才他们的律师主动打电话过来了！语气虽然还强硬，但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嚣张了，主动提出‘希望就合同争议进行进一步沟通’，还试探性地问我们掌握了什么‘新情况’。看来，那几份复印件，戳到他们肺管子了！”
好消息接踵而来！法律战线上，也开始显现转机！
“李律师，拖住他们，但不要立刻亮出所有底牌。强调问题的严重性，要求他们派真正能做主的人来谈，并且必须就王经理的问题给出明确法。”林晚晚指示道。
“明白！我也是这个意思。先晾一晾他们，施加压力。”
挂断电话，林晚晚深深吸了一口燥热却充满生机的空气。尽管身体疲惫不堪，但一股久违的力量，正从心底慢慢涌起。
断然拒绝了饮鸩止渴的毒药，却意外获得了或许更对症的药剂；法律反击初显锋芒；技术修复的最后拼图正在归位；而一条全新的、更接地气的生存路径，也在方启明近乎冷酷的点拨下，隐约浮现。
绝境未破，但僵局已动。
她迈开脚步，朝着永星厂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
她要立刻回去，把这个新的思路和机会，告诉秦工，告诉林建国，告诉所有还在坚持的永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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