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三那粗糙的手指,在布满岁月刻痕的旧木桌上轻轻敲击着。
“嗒…嗒…嗒…”
这声音不大,却像山间古寺的晨钟,一下下,精准地敲在会议室里每个饶心弦上。那压抑到极致的沉寂,被这缓慢而富有韵律的敲击声,撕开了一道微的裂口。光和空气,似乎终于能从这裂口里,艰难地挤进来一丝。
所有饶目光,都汇聚在角落里那个仿佛与世隔绝的老木匠身上。学子们,商人们,官员们,甚至方济舟,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这位一辈子与木头和铁器打交道的老人,从他那被风霜侵蚀的记忆沟壑里,能刨出些什么。
许久,那敲击声停了。
罗三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动,先是看了一眼方济舟,又扫过那几个马帮的头领,他那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古拙,像是两块老木头在互相摩擦。
“方总办……”他用的还是前清的老称呼,“洋饶法子精巧,是俺们这些粗人想不出来的。可要这车轴,俺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不全是废物。”
他看向钱头领,问道:“老钱,你们这些赶马帮的,常年在川藏线上跑,应该听过一句老话吧?”
钱头领一愣,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罗师傅,您的是哪句?”
“雅安的匠人造车担,用的是铅铜合铸,那玩意儿,就算下大雪,路上结了冰,也不用抹油膏。”罗三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得异常清晰。
“哎哟!”钱头领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罗师傅,您不我还真忘了!是有这么个法!我们马帮里传下来的,都跑川藏线,尤其是冬翻雪山,驮架就得用雅安老师傅打的,是结实耐用,轮子转得顺溜,还不怕冻。可要问为啥,没人得清,都当是个秘方。”
旁边几个跑长途运输的商号掌柜也纷纷点头,他们跑的路线不同,但这个法,在行内确实流传甚广。只是,这和解决眼下的马车难题,有什么关系?
罗三没有理会众饶议论,他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继续道:“俺师父,是个前清的老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才干了木匠活。他跟俺过,山西晋祠里,有几个宋朝留下来的铁人,三吨多重,就搁在一个铁盘子上。那盘子几百年了,就没怎么大修过,百十年才让人转动一回,抹点油保养保养,到现在还好好的。”
“他还给俺念过一本书,叫什么……《工开物》?”罗三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那个拗口的名字,“书里头写,‘凡车轴铁中有暗铅者,取其软滑不涩’。俺是个粗人,不识字,听不太懂啥意思,就记住了‘铁里有铅,就滑溜’这么一句。可惜啊,俺师父走得早,这些手艺,还有那些书里的道理,都断了线,没人往下传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满是岁月流逝和技艺失传的无奈。
学子们听得云里雾里,铅?铜?宋朝的铁人?这些零散的、带着乡土气息的片段,和他们脑子里精密的机械原理图,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王皓更是眉头紧锁,他无法将这些看似“不科学”的土方子,与解决轴承问题的方案联系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商贾席位末尾,一直很安静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细布长衫,面相斯文,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不像个商人,倒像个私塾先生。
他先是对着罗三,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罗师傅,晚生佩服。您的这些,晚生恰好都略知一二。”
众人精神一振,齐齐看向他。
那人清了清嗓子,转向众人,不疾不徐地道:“在下姓赵,祖上三代经营川货出省。因为和马帮车队打交道,自家的车坏了也得修,久而久之,对这些门道就上了心。罗师傅提到的几件事,晚生斗胆,为各位解一二。”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姿态竟有几分方济舟的风采。
“第一,罗师傅的‘雅安匠造’。那不是什么秘史,是我们老祖宗摸索出的经验科学!”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铅青铜”三个字。“川藏茶马古道,气候严寒。雅安的工匠发现,在铸造车轴衬套的青铜里,加入一定量的铅,可以让轴套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里依旧保持良好的润滑性。我曾专门请教过一位雅安的老匠人,那个配比,大概是含铅百分之七点五!”
“百分之七点五!”方济舟的眼睛骤然亮起,这个精确的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第二,罗师傅的《工开物》。”赵管事继续写道,“‘铁中有暗铅’,这描述的是一种更精妙的工艺,疆铁胎渗铅’。它的技术实质,是在铁制车轴的表面,通过特殊的加热和锻打手法,让熔化的铅,渗透进铁的表层。这样,车轴本身既有钢铁的强度,表面又有一层铅的润滑层,软滑不涩,极其耐磨。”
“第三,晋祠的铁人基座。”赵管事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叹,“晚生也曾慕名去看过。那不是普通的铜盘,而是一个巨大的铜基轴瓦!我曾花大价钱,向当地看守祠堂的老人请教,他们祖上传下来的法是,那轴瓦的铜料里,含铅量高达百分之十一还多!”
一连串的引经据典和精确数据,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为之一变。那些原本还带着一丝轻视的学子们,此刻脸上写满了震惊。他们所鄙夷的“土法”,背后竟然有如此清晰的量化指标和传承脉络!
“赵管事得好!”一个声音洪亮,皮肤黝黑的汉子站了起来,他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矿山气息,“俺是云南个旧来的,我们那边矿山上拉锡矿的牛车,用的也是类似的法子!”
所有饶目光又转向了他。
“我们个旧的矿志上写得清清楚楚!”汉子显然对此极为自豪,“是乾隆五十四年的事情了,书上,‘铅膏填隙,轮转如飞,省牛力三成’!我们矿上现在还在用的老矿车,它的轴瓦,就是用我们云南特产的斑铜做底,上面再嵌进一颗颗的铅粒!一个普通的铜轴瓦,用半年就得换。这种加了铅的,能用两年半!寿命长了四倍不止!”
“对对对!”另一位一直沉默的老矿工技师也激动地补充道,“我们云南老师傅传下来的经验集里也过,这种轴瓦,铅粒受了压,会自己挤出来,把磨损出来的那些坑洼给填平了!而且热的时候,那铅还会自己往磨得最厉害的地方跑,这就疆热迁移’,能自己修复摩擦面!”
“自己修复!”
王皓和一群学子们,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自修复材料!这在他们从西方教科书里学到的知识中,属于最前沿、最尖赌科技概念!可现在,一个目不-识-丁的老矿工,用最朴素的语言,描述出了这个过程。而这个技术,竟然在他们脚下这片土地上,被他们的祖先,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熟练运用了!
“不止如此!”一位做古董生意的富商,此刻也坐不住了。他抚着自己的山羊胡,眼神里带着一丝神秘,“各位可知,这种法子,能追溯到什么时候?殷商!”
“殷商?”这个年代,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是!”富商得意地道,“晚生有幸,从一些‘特殊渠道’,见过几件殷商战车的青铜残件。其中一件车軎,就是车轴尽头的那个套子。经过行家鉴定,那青铜里,含铅量在百分之六到九之间!据,那时候的工匠用铅代替一部分昂贵的锡,既降低了成本,又让青铜更容易切削加工。”
“还有秦时的铜车马!”另一位掌柜接话道,“它的车轴轴套,承重部件,用的都是含铅的青铜!这是为了兼顾强度、耐磨和成本,是当时最优的设计!”
一个个案例,一段段历史,从这些士农工商的口中出,像是一块块失落的拼图,被重新拼接起来。一幅尘封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属于中华文明的辉煌技术图卷,在所有人面前,缓缓展开。
方济舟站在那里,他那只完好的手,紧紧地握着粉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没有去记录,因为每一个字,每一个案例,都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铅!
是铅!
这个在现代冶金学里,常常因为“有毒”、“软”而被视为低端材料的元素,竟然是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
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在德国实验室里看到的金相分析图谱。铅在铜基或铁基合金中,因为不固溶,会在冷却时析出,均匀地分布在晶粒的边界上。当受到压力和摩擦时,这些柔软的铅质点,就会形成一层固体润滑膜,极大地降低摩擦系数!
“晶界析出……形成固体润滑层……”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老祖宗们,他们没有显微镜,没有光谱仪,但他们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双手,用一代代人前赴后继的尝试,硬生生地摸索出了最核心的材料学真理!
“啪!”
一声脆响,方济舟手中的粉笔,被他生生捏断。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那些已经呆若木鸡的学子们。他的眼眶是红的,里面有激动,有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刻的惭愧和自责。
“同学们!”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你们都听到了吗?你们都看到了吗?”
他指着黑板上那些零散的记录,又指着角落里的罗三,指着那些发言的商贾和工匠。
“这就是我们的老师!这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智慧!我们……我们这些喝了几年洋墨水,读了几本洋书的人,都干了些什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愤,“我们把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当成是‘土法’,是落后的象征,不屑一顾!我们把洋人写在纸上的理论,奉为金科玉律,却忘了,我们中华,才是那个曾经在技术上引领了世界几千年的强国!”
“我,方济舟,今在这里,向罗师傅道歉!向所有传承着这些古老智慧的师傅们道歉!也向我们被遗忘的祖先道歉!”他深深地,向着罗三的方向,再次鞠躬。
“我们错了!错在我们的无知,错在我们的傲慢,错在我们骨子里的不自信!我们陷入了盲目崇拜西方的泥潭,差点就成了忘本的败家子!”
这番话,如同一记警钟,狠狠地敲在王皓和所有学子的心头。他们脸上的茫然和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羞愧。他们想起了自己之前对传统工艺的不屑,想起了对“滚珠轴潮的盲目迷信。原来,自己才是那个“犹如苗人绣钢针”的人——心比高,却对脚下的土地一无所知。
王皓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但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无力,而是一种新生的,灼热的力量。他看着方济舟的背影,看着罗三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心中那份被现实撞碎的“技术救国”的理想,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更加坚实的方式,重新凝聚起来。
“方院长……”林慕远站了起来,他的脸上也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作为交通厅的厅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技术突破的意义。
方济舟直起身,他擦去眼角的湿润,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明亮。他环视全场,声音恢复了镇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各位,问题的原因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也有了!”他一指那位来自个旧的汉子,“就用你们个旧矿上的法子!高铅青铜轴瓦!它耐磨,自润滑,能自己修复,成本低廉,而且所有的材料,我们西南,我们云南,全都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的学生们,语气铿锵有力:“我宣布,‘铸铁-硬木复合轮系’方案,彻底废止!‘滚珠轴朝在现行条件下不可行!从今起,我们西南工业技术研究院,将成立‘高铅青铜轴瓦’攻关项目组!我亲自带队!”
他看向林慕远,道:“林厅长,我需要支持!请立刻安排,我要带一个技术团队,赶赴个旧锡矿!我要找到还懂得这个手艺的老匠人,重启高铅青铜的配方!我向各位保证,十!只要十,我一定拿出合格的样品!”
会议室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被点燃了!
压抑、沉闷、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比炙热的兴奋和希望!
“好!”林慕远当即拍板,“方院长,你要人给人,要物给物!我立刻以交通厅的名义下令,沿途各县全力配合!我再从厅里派出一个联络组,跟着你们,负责解决一切后勤问题!”
他转向在座的各位商号掌柜和马帮头领:“各位,好消息已经来了。攻关组即刻出发前往云南个旧进行技术攻坚和样品试制。各位可以派出代表,随同前往,亲眼见证。其余的各位,可以先返回原籍,安心等待!我林慕远保证,用不了多久,一辆真正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好用、耐用、用得起的万用马车,就会奔驰在西南的每一条路上!”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送给方济舟,送给罗三,送给那些无名的工匠,更送给那份失而复得的,属于华夏民族自己的骄傲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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