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宁那一声冰冷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谷口,让杨大毛和他身后的一众头领都心头一凛。
她甚至没有等待杨大毛那必然漏洞百出的解释,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从窑洞走出、正看向这边的窦线娘身上。
两个女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李秀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审视,窦线娘则先是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戒备与骄傲的神色。
她们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相似的特质——绝非寻常闺阁女子的气度。
杨大毛见李秀宁目光落在窦线娘身上,连忙上前两步,抢在李秀宁再次开口前,压低声音快速解释:
“秀宁,先别发火,听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这事儿有变化!”
李秀宁凤眸微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又看向虽然憔悴但脊背挺得笔直的窦线娘,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并非单纯的“囚禁”与“受害”。
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向杨大毛,声音依然带着寒意:
“什么变化?”
杨大毛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飘忽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那个……我跟窦姐……达成了一个约定。”
“约定?”
李秀宁挑眉。
这时,窦线娘竟主动向前走了几步,在两名娘子军成员的“陪同”下,来到了近前。
她先是对李秀宁微微颔首——这是一种对同等身份者的礼节,然后才看向杨大毛,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杨大当家,既然李娘子回来了,我们的约定,是否该当众清楚了?也好请李娘子做个见证。”
她的表现让李秀宁更加意外。
这绝非一个单纯受辱、绝望崩溃的女子应有的状态。
杨大毛在两大女子的目光逼视下,只得提高声音,对围拢过来的谷中头领和部分弟兄宣布:
“咳!都听着!这位是河北窦公的千金,窦线娘姐!之前是有些误会,但现在,老子跟窦姐达成了一个解决此事的办法——比武定约!”
“比武定约?”
众人哗然。
杨大毛继续道:
“没错!三日后,就在谷中校场,老子与窦姐空手比试一场!谷中弟兄皆为见证!”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窦线娘,见她面无表情,才接着道:
“若窦姐胜了,我恭送她出谷,奉上马匹干粮,绝不为难!若我侥幸赢了……窦姐便依约留在谷中一段时日。”
他刻意模糊了“留在谷中一段时日”的具体含义,但在场的许多人,尤其是柳世明等心思活络的,都能听出其中的暧昧意味,看向窦线娘的眼神多了几分诧异和玩味。
这位窦姐,竟肯下这样的赌注?
李秀宁瞬间明白了。
这绝非杨大毛单方面的逼迫,而是窦线娘在绝境中主动提出的、极具魄力的反击与交易!
她用自己的尊严和自由做赌注,赌一个体面离开的机会,或者,赌一个可能影响局面的未来。
这女子,好大的胆魄,好烈的心性!
李秀宁心中暗凛,同时也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有对窦线娘孤注一掷勇气的些微赞赏,有对杨大毛居然答应这种荒唐赌约的恼怒,更有对局面可能失控的深深忧虑。
“胡闹!”
李秀宁斥道,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大毛,“慈大事,岂能儿戏?窦姐身份尊贵,若有闪失,如何向窦公交代?”
“李娘子,”窦线娘却平静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约是我主动提出,杨大当家应允。江湖事,江湖了。”
“我窦线娘虽为女流,也知一诺千金。无论胜负,后果自负,绝不牵连旁人。今日请李娘子与众位好汉见证,三日之后,校场之上,一言为定!”
她这番话,堵住了李秀宁可能的所有劝阻。
将此事彻底框定在了“江湖规矩”和“个人选择”的范畴内。
李秀宁深深地看着窦线娘,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决绝。
她知道,此刻再什么都是徒劳。这头河北的烈马,已经选定了她的路。
“好。”
李秀宁最终缓缓点头,目光扫过杨大毛和窦线娘,“既然二位已有约定,我便不多言。只望三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能依约而行,不生枝节。”
一场风波,暂时被压入了三日后的校场。
接下来的三,潜龙谷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
一方面要准备比武事宜,另一方面,李秀宁的归来也带来了晋阳方面的新消息和指示。
窦线娘被移到了条件稍好一些的住处,饮食待遇也提升了不少,表面上是以礼相待。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调息,偶尔会在有限范围内活动手脚,为比武做准备。
李秀宁曾去拜访过一次,两人关起门来谈了约半个时辰,无人知晓具体内容,但出来后,李秀宁的神色更加凝重,而窦线娘眼中则少了几分孤注一掷,多了几分沉静的思索。
杨大毛这三也不好过。
他既要应付李秀宁关于其他事务的询问和压力,又要为比武做准备。
他武功底子不弱,常年厮杀经验丰富,但窦线娘出身将门,家学渊源,身手未知,且敢提出这样的赌约,必有倚仗,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更让他心烦的是,柳世明私下里多次暗示,此战胜负牵扯太大,最好能“控制”结果,但如何“控制”,又是个难题。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校场之上,人头攒动。
谷中能来的弟兄几乎都来了,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李秀宁、柳世明、白云奇、赵五、石头等头领坐在北面临时摆置的椅子上。
场中空地,杨大毛和窦线娘相隔三丈,相对而立。
杨大毛换了一身利落的短打,裸露的手臂肌肉结实。
窦线娘则是一身暗红色的紧身劲装——由吴婶改制,长发束成高马尾,脸上虽仍有疲色,但眼神锐利如鹰,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股勃勃英气。
没有过多废话。
作为见证人之一的柳世明起身,简单重申了赌约内容,然后重重敲了一下铜锣。
“开始!”
锣声余音未绝,窦线娘已率先发动!
她深知自己气力、耐力可能不如男子,且被囚数日状态不佳,必须速战速决,抢占先机!
只见她身影一晃,步法轻盈迅捷,揉身而上,左手虚晃,右手并指如刀,直刺杨大毛咽喉!
招式简洁狠辣,毫无花哨,正是军中搏杀之术!
杨大毛心中一凛,不敢怠慢,侧身闪避,同时一拳轰向窦线娘肋部。
窦线娘似乎早有所料,刺出的手刀顺势下划,格开杨大毛的拳头,脚下步伐变幻,已闪到杨大毛侧后方,一记凌厉的鞭腿扫向其膝关节!
两人霎时间斗在一处。
杨大毛势大力沉,经验老到,拳脚呼呼生风;
窦线娘则胜在招式精妙,身法灵活,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重击,并以刁钻的角度反击。
校场之上,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两人身影翻飞,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屏息凝神。
“这窦姐……好俊的身手!”
赵五忍不住低声惊叹。
石头也瞪大了眼睛:
“比好些爷们还能打!”
李秀宁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
她能看出,窦线娘的武艺确实得了真传,根基扎实,应变机敏。
但正如她所料,数日囚禁、心力交瘁还是影响了窦线娘的发挥,她的气息不如杨大毛绵长,几次凌厉的攻势被杨大毛以蛮力或经验化解后,节奏隐隐有被打乱的迹象。
杨大毛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心中稍定,开始有意识地消耗窦线娘的体力,防守多于进攻,利用自己更强的抗击打能力和体力,慢慢拖垮对方。
果然,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窦线娘的攻势明显缓了下来,额头见汗,呼吸也变得粗重。一次抢攻中,步伐稍显虚浮。
杨大毛眼中精光一闪,等待的机会来了!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门户微微敞开。
窦线娘求胜心切,见状立刻中宫直进,一拳捣向杨大毛胸口!
就在她拳势用老的瞬间,杨大毛猛然一声低吼,不避不让,用胸膛硬接了窦线娘这一拳,同时双臂如铁钳般猛地合拢,死死抱住了窦线娘的上身和出拳的手臂!
“唔!”
窦线娘一拳击中,却觉如中铁石,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随即被牢牢锁住,心中大骇,奋力挣扎,但杨大毛鼓起全身力气,如同巨蟒缠身,一时竟挣脱不得。
“认输吧!”
杨大毛在她耳边低喝,双臂继续用力。
窦线娘脸涨得通红,感到肋骨咯咯作响,呼吸困难,却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用未被完全禁锢的左手肘拼命向后撞击杨大毛的胸腹。
杨大毛吃痛,却不肯松手,两人僵持在一起,角着力。
场边众人看得紧张万分。
李秀宁眉头紧锁,柳世明捻着胡须,白云奇急得直搓手。
又僵持了十几息,窦线娘挣扎的力气越来越,眼前阵阵发黑。
她知道,自己输了。
体力、状态的差距,以及临阵经验的不足,在杨大毛这种老江湖面前,终究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绝望涌上心头,比那日被擒时更甚。
因为这次,是她自己主动跳进了这个赌局,却没能抓住那唯一的生机。
就在她几乎要窒息昏迷的前一刻,杨大毛忽然松开了些许力道,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
“认输,老子依约。不然,你真想死在这里?”
窦线娘浑身一颤,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这句话泄去。她停止了挣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零头。
杨大毛这才彻底松手,后退两步,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也有几处青肿。
窦线娘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印。
她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校场一片寂静。
柳世明看了看杨大毛,又看了看摇摇欲坠的窦线娘,叹了口气,起身宣布:
“比试结束!杨大当家胜!”
没有欢呼。
许多人都心情复杂地看着场中那个孤独站立的红色身影。
杨大毛喘匀了气,走到窦线娘面前,看着她低垂的头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窦姐,承让了。赌约……依约而校”
窦线娘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燃烧着不甘、屈辱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死死地盯了杨大毛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她一言不发,猛地转身,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挺直脊背,一步步,有些踉跄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她被安排的新住处。
她的背影,倔强而悲怆。
李秀宁站起身,看着窦线娘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场中神色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有些怔忪的杨大毛,心中暗叹一声。
这场比武,看似决出了一个胜负,实则埋下了更深的恩怨,也将潜龙谷推向了更加莫测的未来。
当夜,潜龙谷一片沉寂。
杨大毛的新住处——比原先的窑洞宽敞些外,增加了守卫,但气氛却有些诡异。
房内,红烛高烧。
窦线娘已换下了比武的劲装,穿着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坐在桌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杨大毛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一下。
他反手关上门,走到桌边,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喝一杯?”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窦线娘面前。
窦线娘眼皮都没抬一下。
杨大毛自己灌了一杯,辛辣的酒液入喉,却没能压下心中的烦闷。
他看着窦线娘,这个女子此刻的安静,比白的激烈反抗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你……恨我吧?”
他闷声道。
窦线娘终于缓缓转过脸,看向他。
烛光下,她的眼眸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的黑暗。
“愿赌服输。”
她开口,声音干涩而平静,“仅此一夜。明日之后,你我之间,只有血债。”
杨大毛被她的眼神和话语刺得心中一悸,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行!老子知道!不用你提醒!”
这一夜,对于两人而言,都无比漫长。
红烛泪尽,色微明。
窦线娘早早起身,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空,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杨大毛也几乎一夜未眠,他坐起身,看着窦线娘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张了张嘴,想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句:
“……人马和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吃过早饭,就送你出谷。”
窦线娘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早饭是吴婶亲自送来的,颇为丰盛,但两人都食不知味。
饭后,谷口。
一队精干的潜龙谷人马已经整装待发,还准备了驮着布匹、药材等“赔罪之礼”的几匹驮马。
柳世明、白云奇等人也来相送,气氛凝重。
窦线娘换回了她自己的那身红色骑装,骑在一匹准备好的骏马上。
晨光中,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锐利,只是那锐利之中,沉淀了化不开的寒冰。
她看了一眼站在人群前的李秀宁,微微颔首致意。
李秀宁也对她点零头,目光复杂。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杨大毛身上。
那目光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温度,仿佛看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迟早要被她亲手斩杀的尸体。
杨大毛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将一个包裹递给她身边的护卫——其中一位伤势已好转:
“这里面是些干粮和伤药,路上用。”
窦线娘看都没看那包裹一眼,直接对领队的头目冷冷道:
“走。”
罢,一勒缰绳,当先策马向谷外而去。
红色的身影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决绝的轨迹,再未回头。
送行的队伍渐渐远去,消失在谷口山道。
杨大毛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谷口,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反而像是压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
李秀宁走到他身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杨大毛,你好自为之。”
杨大毛没有像往常一样顶嘴,只是望着窦线娘离去的方向,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妈的,这算个什么事儿……”
他知道,他和这个叫窦线娘的女子之间,绝不可能就此了结。
昨夜那冰冷空洞的眼神,今晨那刺骨仇恨的一瞥,还有她离去时毫不留恋的背影,都预示着一场更加猛烈、更加不死不休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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