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后和南阳公主毕竟是杨广的遗孀遗孤,当初是他亲自接来的,不能不管。
到凤仪院时,色已暗。
院中点着灯,隐约传来琴声——是南阳公主在弹琴,琴声凄婉,似在诉什么。
赵无咎在院门口守着,见杨大毛来,躬身:
“王爷。”
“她们在用膳?”
“刚摆上。”
赵无咎低声道,“娘娘和公主这几日食欲不振,今日好歹肯用些了。”
杨大毛点点头,走进院子。
正堂里,萧后和南阳公主对坐,桌上摆着几样清淡菜。
两人都没动筷,只是静静坐着。
见他进来,两人都是一愣。
“燕王?”
萧后起身,“怎么这时候来了?”
“刚从北边回来,来看看。”
杨大毛在桌边坐下,“怎么不用膳?”
“没胃口。”
南阳公主低声道。
杨大毛看了看桌上的菜,皱眉:
“太素了。赵无咎,去厨房,让炖只鸡,再炒几个荤菜。还有,拿坛酒来。”
“王爷,妾身不饮酒……”
萧后忙道。
“今喝点。”
杨大毛摆手,“心里憋着事,喝点酒,出来,好受些。”
赵无咎领命而去。
很快,鸡炖好了,荤菜上来了,还有一坛金露白。
杨大毛给三人各倒一碗酒:
“来,先干一碗。”
萧后和南阳公主对视一眼,迟疑着端起碗。
酒很烈,两人喝了一口,呛得咳嗽,但那股辛辣从喉咙烧到胃里,竟让郁结的心气散了些。
一碗酒下肚,萧后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她放下碗,看着杨大毛,忽然问:
“燕王,洛阳那件事……是真的吗?”
杨大毛知道她问什么:
“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萧后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哭腔,“王世充篡位弑君,杀我孙儿侗儿!他才十五岁!十五岁啊!你怎么只是割他耳朵?!你怎么不杀了他?!”
“你不敢!你和他一样,只想利用我们母子的名号!你和那些乱臣贼子没有区别!”
她越越激动,眼泪滚滚而下。
南阳公主也红了眼眶,低头不语。
杨大毛沉默喝酒。
等萧后哭得差不多了,才道:
“杀了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为侗儿报仇!”
萧后嘶声道。
“报仇之后呢?”
杨大毛看着她,“王世充死了,洛阳必乱。李渊会趁机东进,窦建德会南下,萧铣、杜伏威都会来分一杯羹。”
“到时候中原混战,死多少人?杨侗的仇报了,可又有多少孩子会死在这场乱战里?”
萧后愣住。
“娘娘,”杨大毛声音低沉,“我知道你恨,你痛。杨侗那孩子……死得冤,死得惨。但报仇不是杀一个人就够的。”
“王世充敢杀杨侗,是因为他觉得杨氏无人了,觉得杨家好欺负。”
“我要做的,不是杀他一个,是要告诉下人——杨家还有人!谁动杨家人,我就动谁!割他耳朵,比杀他更有用。”
“从今往后,谁想动姓杨的,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耳朵够不够硬!”
萧后呆呆看着他,眼泪无声滑落。
南阳公主抬起头,轻声道:
“燕王,你杨家还有人……可大隋已经亡了。父皇死了,侗儿死了,其他宗亲或死或散……杨家,还剩什么?”
“还有我。”
杨大毛看着她,“我是杨广亲封的燕王,是正儿八经的隋朝藩王。谁隋亡了?我杨大毛还在,隋朝就还在!”
这话掷地有声。
萧后和南阳公主都愣住了。
她们看着眼前这个粗野汉子——他穿着半旧的皮甲,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怎么看都不像个王爷,更不像能出这种话的人。
但偏偏,这话从他嘴里出来,竟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燕王的意思是……”
萧后声音发颤。
“我的意思是,”杨大毛又倒满一碗酒,“这下,姓杨的还没死绝。我杨大毛就算有一得了下,那也是隋朝的下!到时候,该复国的复国,该祭祀的祭祀。杨侗的仇,我会报。但不是现在。”
“你们记住:龙椅谁坐,史书谁写,那是以后的事。但现在,只要我杨大毛的刀还立着,大隋的旗就没倒!你们不是前朝遗孤,是我老杨家的女人,我护着!”
他举起碗:
“来,为侗儿,为所有死在这场乱世里的杨家人,干一碗。”
萧后和南阳公主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光彩。
她们端起碗,与杨大毛重重一碰。
“干!”
酒很烈,心很热。
一碗又一碗。酒坛渐渐空了。
萧后已经醉了,趴在桌上喃喃:
“侗儿……我的侗儿……奶奶对不起你……”
南阳公主也醉了,拉着杨大毛的袖子哭:
“王爷……父皇死的时候,我也在江都……那些乱兵,那些叛将……他们逼着父皇……逼着父皇……”
“父皇死前……宇文化及逼他喝下毒酒时,让我在旁边看着……我每晚都梦到那个杯子……”
杨大毛也醉了。
他本就有七八分酒意,加上连日奔波劳累,此刻酒劲上来,只觉得头晕目眩。
“别哭了。”
他大着舌头道,“哭有什么用?死聊人回不来,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你们……好好活着,看着我……看我杨大毛,怎么把这下打回来!”
“打回来……”
萧后抬头,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燕王……你真的……能打回来吗?”
“能!”
杨大毛拍桌子,“老子从三十七个老弱到现在,什么时候过大话?李渊、王世充、窦建德……一个个来!老子一个个收拾!”
南阳公主忽然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王爷……我怕……我真的怕……父皇死了,侗儿死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杨大毛下意识搂住她:
“不怕……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
萧后也靠过来,伏在他肩上哭。
三个人,两个前朝皇室贵女,一个当世草莽枭雄,此刻却如同世间最普通的三个人,借着酒劲,宣泄着压抑多年的悲痛、恐惧、不甘。
赵无咎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哭声、醉话,叹了口气,对高无庸和狗蛋道:
“你们都退下吧,这儿我守着。”
高无庸犹豫:
“王爷他……”
“王爷今夜不会走了。”
赵无咎道,“让他们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三人徒院外。
夜色渐深,凤仪院内的哭声渐渐了,最终归于寂静。
翌日清晨。
杨大毛头痛欲裂地醒来。
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凤仪院正堂的榻上,身上盖着锦被。
左右两边……一边是萧后,一边是南阳公主。
两人都睡得很沉,脸上泪痕未干,但眉宇间那种长久以来的郁结,似乎散了些。
杨大毛愣住了,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涌来——喝酒,哭诉,豪言壮语,然后……然后就不记得了。
他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二人。
走到外间,赵无咎已经备好了醒酒汤。
“王爷。”
赵无咎低声道。
“昨晚……”
杨大毛揉了揉太阳穴。
“王爷醉了,娘娘和公主也醉了。老奴将三位扶到榻上歇息。”
赵无咎得平静,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杨大毛看着他,忽然明白——这个老太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萧后和南阳公主找一条活路。
也是帮自己,彻底收服这两个前朝皇室的重要人物。
“你真是……哎,你比高无庸有前途!”
杨大毛苦笑,“罢了。她们醒了,好生伺候。另外……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老奴明白。”
杨大毛喝了醒酒汤,离开凤仪院。
走出院门时,朝阳初升,金光洒满雁门城。
他回头看了一眼凤仪院。
那里住着两个破碎的灵魂,如今,被他用最粗野也最直接的方式,重新粘合起来。
乱世之中,活着已是不易。
至于其他的……去他娘的礼法规矩。
他大步走向将军府。
今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开花弹的进展,互市的筹备,军备的更新,还迎…家里那一堆孕妇娃娃。
走到半路,狗蛋匆匆赶来:
“主公!徐参军急报!”
“。”
“王世充……三前突发高热,左耳伤口溃烂,太医……怕是撑不过几了。”
杨大毛脚步一顿,随即继续前行:
“知道了。告诉他,密切关注洛阳动向。王世充若死,洛阳必乱。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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